“——哪来的黑老太太?”他不愿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另外两个人听到他的喊叫也回头,他对他们命令,“抓过来!”
那两个人愣了一下,随即手握棍棒朝着老人走去,从啼哭的婴儿身边经过。
但刚迈出两步,老人抬起的手便作出一个手势,无名指弯曲,拇指按住,其余三指对着一名监工点了点,口中喃喃念了什么。
那名监工的裤子上突然窜出蓝色的火焰。
“啊!”
监工感觉到腿脚突然发热,低头看见火焰,惊慌地大喊一声,丢到手中的棍棒,抬腿,双手拍打起自己的裤子。但火焰随即窜上了他的手臂,点着了汗毛,也点着了上衣。
另一名监工惊恐地朝旁边退开。
“怎么了!”
卢布朗也叫起来,声音颤抖掩饰不住内心慌乱,“快灭火,快灭火!”
另一人却不敢上前,反而退得更远。
此时那监工已经全身被蓝火包围,他不停地扑打着自己的身体,但无济于事。火烧着他的衣服,烧着他的胡须和头发。
“啊——啊啊——”
燃烧的监工痛苦地大喊着,全身被火包围,火掩盖住他的身体,一点点吞噬着他,他拼命挣扎,扑打着,倒在地上翻滚,但是火始终不灭。
空气中传来恐怖的香甜味。
“别——别慌!”
卢布朗紧张地大喊,但是自己内心已经发慌。他拽着绳子的手感受到不住的震荡,现在还拽着只是本能僵硬,恐惧的僵硬让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已经忘了被吊起的逃跑奴隶。
幽灵火,是幽灵火。但幽灵火怎么会烧着一个人呢?怎么会烧着后无法扑灭呢?
倒在地上的那名监工,现在只是一团不断翻滚的火苗。他朝着自己的同伴挪动,伸出被火烧得残缺不全的手。但另一人却退得更远。
“啊啊啊——”
监工痛苦地喊叫,声音嘶哑,火和烟从他的嘴里冒出,也从他的双眼冒出。很快地,衣物被烧光了,皮肉也被烧掉了大半,浓烟升腾,蓝色火焰包裹着一具皮肉残缺的骷髅。
监工的手落在地上,再也不动弹。
“——”
也不再有声响。
蓝火继续燃烧,侵蚀皮肉,侵蚀骨骼,直到最后什么也不剩。
一团火在地上燃烧,渐渐熄灭,浓浓的黑烟也很快散尽。
好像从未出现过,不留一点痕迹,但是曾经存在的一个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到另外两人都还未反应过来逃跑。这一切又发生得很慢,燃烧中的人的痛苦挣扎,在场有目共睹。
另外两人呆愣在原地,看着站在对面的老人。
“Loup......loup gar——Ahhhh!”
另一人惊恐地看着老人,颤抖着向后退缩,口中念念有词。但话还未说完,老人伸手又一指,他便同样开始燃烧,开始惨叫。
卢布朗少爷立刻松开手中绳索,快步朝自己的马跑过去,翻身上马之后挥起鞭子便让马朝东方疾驰。
背后传来被吊起的奴隶重重摔落在地的声响,传来监工的惨叫声,以及婴儿的啼哭。
他不回头,握着缰绳,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咬紧牙,双眼圆睁茫然望向前方,不敢回头,靴子重重踢着马腹,令坐骑更快地奔驰。
风吹动他的头发,如刀一般切割他的脸皮。
他突然感觉胸腹传来一阵暖意。
暖意随即变得炽热。
贴着马背的身体下方,浓烟涌起,被风吹到身后。
他咬着牙拼命地催促马快跑。
不管不顾身上被灼烧的疼痛。
就这样,疾驰的马载着一团蓝色火球朝远方跑去。直到那团火球将要烧的全部烧尽,然后自然熄灭。
毫发无伤的马感觉背上的重量消失了,也不再有人踢它的腹侧,于是停下了脚步。这无辜的动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是低头咀嚼起荒原上稀稀落落的野草。
乌乔奥哈摔落地面,一时茫然,只是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监工燃烧着,像先前的另一个人一样翻滚挣扎,最后被蓝火吞噬殆尽。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要呼吸,拼命将手伸进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圈,向上推挤,粗糙的绳索磨破了脖子的皮肉,压得耳朵疼痛,他继续用力去推去扯。
“啊——”
终于,他成功地喊出了一声,在昏厥过去之前,将绳圈扯了下来,用力扔到一旁。
女婴始终啼哭。
乌乔奥哈在地上爬动着,爬到她的身边,跪着,将她抱在怀中,摇晃着,看着那张幼小的脸挤成一团,张开大嘴喊叫。那一刻他想要哭泣也想要大笑。
但他只是不住地喘息。
“呵——呵——”
喘息着,肺里灌进了自由的空气。
“呵——呵——呵——”
他还活着,女孩也还活着。
一道淡淡的长长的阴影悄然接近,遮在怀中婴儿的脸上。
哭声停息。
女婴的嘴合上,面容平静,兴许是哭累了吧,现在安静地睡着了,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
“呵……”
乌乔奥哈终于微笑起来。
然后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老人。
老人离他有一段距离,双腿站立,望着他。
沉默。
他也不说话,他脸上的微笑停滞。
无主的三匹马四处走动,渐渐地远离了这里。西方最后的一点晚霞完全消散。此时周天黑暗,只有繁星和圆月的光芒。
眼前的老人仿佛只是一团黑影。但是黑影中的那双眼睛,现在却清晰可见,原本的灰翳现在变得湛蓝,明亮如火。
“……阿果嬷嬷。”
直到这时,乌乔奥哈跪在地上,怀抱女婴,开口对老人说到。
老人没有回答,对他伸出手,指着他,就像昨夜梦中一样,就像刚才指着那三人一样。
他反应过来,回想起往事,惊恐的情绪瞬间笼罩他。
“阿果嬷嬷……哦,嬷嬷……哦,不,原谅——请原谅我!”
乌乔奥哈弯下腰,紧紧抱着熟睡的女婴,眼睛看着老人,瞪着双眼,就像刚才对卢布朗乞求一样,现在对着她讨饶,用家乡的语言,“请原谅我对您的不敬,请原谅……原谅我的背叛。”
老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我始终记得,我记得您对我们的慈爱,对我们的爱护。我记得您为我们疗伤,为我们向神明祈祷,为我们讲述祖先的智慧故事。我也记得我曾经对您的失礼,对您的无礼,对您的伤害,我都记得。”他深深地低着头,如同呓语般讲述,“可是您一直关爱我,一直保护我,在故乡如此,在这里也是如此,哦,现在也是如此。阿果嬷嬷,您救了我的性命,您还在保护我。那么请您原谅,原谅我吧,我求您饶恕我的罪过!”
老人依旧无言,只是用手指着他。
“我现在知道了,您从来都没有背弃过我。是我背弃了您。”他低着头,将婴儿抱在怀中,深深的弯下腰,额头触碰地面,“是我背弃了同伴,背弃了故乡的神、祖先和精灵。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一直都错了。您一直是对的,您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今天您让我看到了神明赐予您的伟大力量,您杀了那些可恶的白人。我现在改悔了,饶恕我,放过我吧!”
“……”
他再次抬起头,看见老人的白发随风飘拂,老人的眼翳冒着蓝光,老人干枯的手指指着他。他闻到老人身上特有的油油的臭味。老人皱巴巴的嘴唇蠕动,他听见从对方喉咙中咕哝出的沙哑声音,听起来不似记忆中的嗓音,毕竟距离上次见面已过去数月了,乌乔奥哈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眼前的老人了,“丢……掉。”
他顺着老人的手指,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婴。
“什么?阿果嬷嬷,您说什么?”乌乔奥哈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望向她。
“丢掉……那……银子做的……东西……”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指对着他点动。
他再次低头,这次看的是自己挂在脖子上,在女婴上方摇晃的银制十字项链。
“是,是!”
乌乔奥哈激动地说着,一把伸出手抓住项链,紧紧握着,扯动,就像刚才扯动套在脖子上的绳索一样,将项链猛地扯下来,“是,对!我听您的,我早该听您的了。我早该丢掉这东西,这白人的神的东西了!它从没保佑过我,白人的神从没保佑过我!白人的神和白人的祭司只会说谎,白人都是恶毒的魔鬼!这是魔鬼的东西!”
他说完,一把将银项链扔得远远的。银项链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然后便消失在黑夜的荒原中了。
“好……”老人放下了手,“现在……好多了。”
“我现在醒悟了。”
乌乔奥哈又一次如呓语般兴奋地开口,眼睛看着老人,目光中只有虔诚的信仰,虔诚到几乎疯狂的地步,“我现在悔改了,阿果嬷嬷!真的,我再也不信白人的神了。我现在只相信我们的神,只相信我们的传说,我们的祖先!阿果嬷嬷,我们的神才是真的,我看到了,今天您让我看到了神的伟大,神惩罚了白人,保护了我!您原谅我吧,您还活着,所以请您原谅我吧!”
夜晚的寒风呼啸,吹拂荒原。
他脸上的狂喜僵硬。
月光下的老人看起来如同一具站立的尸体。
“我……不……保护你。”
从老人的肺中挤出的空气,经过气管令声带振动,随着咽喉鼓动,下巴开合,舌头起伏,口中发出不同的声音组成话语,“我……吃……罪人……的肉。”
寒颤扫过乌乔奥哈的身体。
“哦,阿果嬷嬷!”他再次低头,撞在地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原谅我,原谅我!”
“我……不是……阿果。”
从老人的躯体中再次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乌乔奥哈……你……知道……阿果……已经死了。”
“不不不,您就站在我面前,您现在就站在这。”
他疯狂地说着,过去的记忆冲撞脑壳。
梦,这必须是另一场噩梦。
他现在希望自己依旧被卢布朗少爷吊在树上,现在这一切都是濒死前的噩梦。
“阿果……已经死了……你杀了阿果……在你……逃走的……时候。”
老人继续发出声音,“你……从莫奈的农庄……逃走的时候。你想偷……莫奈的钱……你被阿果……发现了……所以你杀了阿果……”
“不!”
他痛苦地回忆着。
回忆。
他在故乡被作为奴隶卖给威斯克斯,同样被卖给威斯克斯的还有阿果嬷嬷和别的人。他们被声称恢复了自由的身份,选择前程。他们签了契约画了押,卸下了镣铐,得到了一张声称是自由民的身份纸,乘着威斯克斯的船来到这片土地上,被一个叫做莫奈的白人庄主带回农庄。他和别的年轻人种地劳作,阿果嬷嬷则因为年纪太大,靠替莫奈一家编织衣物维生。
在这片土地上,他知道了什么叫做钱。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奴隶才能不花钱就吃喝。自由的工人是有工钱的,自由的工人也是要花钱的。
一年之后,他想走了。
但是他没有钱。
所以他选择在走之前从莫奈家的柜子里偷钱,他预备用这笔钱到海边贿赂一艘船回乡,他受够了这片土地,受够了所谓自由民的身份。
但是那天晚上,阿果嬷嬷在屋中织袜子,没有睡着,听到了他进屋的响动,看见了他。
阿果嬷嬷本能地惊叫。
于是他也本能地掐住了老人的脖子。
再次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已经在荒原上奔跑了,浑身大汗淋漓。他翻遍衣兜和包袱,发现自己没有拿钱。
在荒原上向东方走了两天之后,他被抓到卢布朗的农庄,这次成为了奴隶。
“不!”
乌乔奥哈喊叫着。
“你……记得……”
老人发出声音。
“是,是,我记得,阿果嬷嬷,我记得。”他头颅贴着地面,说着,“我杀了您,可,可我那是一时冲动,被魔鬼附身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知道……因为……你害怕……”
“是,是,我害怕,我害怕莫奈发现我偷钱!可我没拿钱,我什么也没得到。”
“杀人……是罪……”
“不是,不是。”
“罪!”
老人的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吼叫声。乌乔奥哈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她双眼冒着蓝火,立刻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
“我……我是为了……为了我的孩子。”
他紧紧搂着怀中熟睡的女婴,语无伦次地说,“是孩子,因为孩子我才需要钱,有了孩子我的钱不够养她。她母亲死了,我一个人,我没法养她,我需要钱,我想走,想回故乡。哦,故乡,我要回去故乡,我不要待在这,这是什么地方啊,白皮肤的威斯克斯把我带到这干什么啊?”
“罪!”
“不,不!”
乌乔奥哈再次抬起头,绝望地看着面前的老人,挣扎着辩解,“您不是没死吗,阿果嬷嬷?您不是站在我面前吗?”
“阿果死了……我……不是阿果……”
老人站着,声音从其口中传出,伴随着蓝色的火。蓝火在老人的眼和口中燃烧。老人的头颅昂起,他在蓝火的映照下清楚地看见了老人脖子两侧数道深深的凹陷,“阿果死了……我……穿着……她的皮……站在这……要你看见……你的罪。”
“不,不不!”
乌乔奥哈跪在原地,因为恐惧已经无法再动弹,“那你——你是谁?你是谁啊!神啊!是神吗?是祖先吗?求求你饶恕我!我信你,我现在信你了!”
“不要……信我……我不是……你的……谁的神……我不要你信……我要你怕。”
“那么我怕你!”
“我要你死。”
“不,不!”
乌乔奥哈颤颤巍巍地喊到,“你是谁?你是谁啊?你……你如果不是神,凭什么杀我?魔鬼!你是魔鬼!”
“不……”
“那你凭什么杀我!我杀了阿果嬷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
这是他最后的反抗意识。
“阿果……画了押……威斯克斯……要杀了她的人……死。”披着老人皮囊的生物说,“你……画了押……杀了人……威斯克斯……要你死。”
“白皮肤的威斯克斯!”
乌乔奥哈惊叫一声,愣愣地看着对方,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想到了什么,“你是谁!”
“让你……看。”
那生物说着,令早已死去的老人尸体眼口冒出更加猛烈的蓝火。尸体抬起头,蓝火在黑暗星空下升腾。
然后尸体的细腿弯折了,瘦小身躯如同一个装满了土豆的麻袋倒在土地上。
它从尸体中钻出来。
伴随着刺鼻的腥臭味,黑色的巨犬站在乌乔奥哈面前,浑身冒着浓密的黑烟,双眼和张开的巨口中蓝火喷涌,口中不停地淌着涎水,涎水滴落土地,也在烧。
老人的尸体也在烧,就像刚才那三个人一样,被火焰和黑烟吞没。乌乔奥哈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黑狗站在圆月的光芒下。
野兽不会说话。
喉咙中一刻不停地发出低吼喘息。
“不,不,不!”
乌乔奥哈向后倒去,双腿蹬地在地上挪动,试图远离黑狗,那可怕的黑狗,船上的黑狗,和红衣小孩形影不离却从未同时出现的黑狗。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婴儿。
女婴此时却依旧熟睡,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幼儿的心灵不知罪为何物。
“不!”
乌乔奥哈现在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噜——”
巨大的黑狗合起尖锐的牙齿,翻着嘴唇,低低吼叫一声回应。
“不!”
“噜——”
它朝着不住后退的人迈出脚步,前脚爪踩在自己滴落的一滩燃烧的涎水上。
“不,不,不!”
乌乔奥哈急切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传来一阵结实的疼痛,他现在背靠枯树,再无退路。
黑狗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冒火的眼睛看着他。
“不——不——孩子!”
他终于找回些理智,举起手中的女婴,“我的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饶恕我吧!放过我吧!我杀了阿果嬷嬷,是为了——为了我的孩子,都是为了她!”
“噜——”
黑狗伸出爪子,拍到乌乔奥哈的手臂上,将女婴打落到一旁。女婴在摔落时轻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被惊醒。
乌乔奥哈的手臂上出现三道深深的血痕。
“不!”
他附身想去重新将孩子抱起,但是黑狗已经扑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喉咙,咬破了气管,于是将他最后未能发出的喊叫止住。乌乔奥哈挣扎着,反抗着,试图用双手去抓,用双脚去踢,拼尽全力和黑狗搏斗,但是他的四肢踢打在那黑色的健硕躯体上,没有任何作用。
黑狗两只前爪按住他的肩膀,甩动脖子,撕开他的脖子。
滚烫的鲜血喷涌。
“——喀啊啊啊——”
他发出短促的喑哑的喊叫,一只手高伸向夜空,对着头顶的圆月抓了一把,然后便垂落。
黑狗伸出舌头,贪婪地啜饮从他的脖子喷出的滚烫血液,令伤口周遭燃烧起来。粗糙的舌头摩擦在皮肤上,它畅饮腥咸的血。
当血变凉,即将流尽的时候。它的爪子在乌乔奥哈的身体上刨动,破开他的肚皮,将头埋进去啃他还温热的内脏。
乌乔奥哈自然早已死去,他的头歪向孩子那一边,空洞的目光望着孩子。
婴儿依旧熟睡。
黑狗将他的身体内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开始吃他的肉。先吃了结实有力的双腿,再吃他的双臂和腰背,一根根咀嚼手指,再用舌头舔干净肋骨间的肉排碎末。
它将脖子咬断,让头颅掉落在树下,吃掉了乌乔奥哈的双眼、舌头、鼻子、两腮和耳朵。接着将那颗头含在口中用力压碎,品尝鲜美的脑子。
这是丰盛的一餐。
黑狗吃饱了,俯卧在树下的血迹和散乱的残骸中,沐浴在圆月的光芒中,啃着乌乔奥哈的大腿骨,回味着罪人血肉的甘美,想着。
这一次,它可以在原地休息一段时间,不用像以往那样迅速离开现场,以免被察觉罪人失踪赶来寻找的人发现。这次不会有人前来打扰它,那农庄已被它的火烧成了白地,农庄里的奴隶都忙着四散逃命,老庄主一家和其余看守则是它的前一顿饭。
这是很丰盛的一餐。它想,但是不够丰盛,还不够。这个男人是罪人,犯了杀人的罪,因为贪婪杀人,这很邪恶。但是男人的肉中有杂质,令食物变了味,让它感到不满意。
它总是无法满意。
它吃过纯粹的坏种,那种恶到了极点的人,吃过很多很多。但他们的罪恶虽然纯粹,但太简单,太苍白。它吃下第一口便已品尝到全部,剩余的不过是普通血肉而已,再多咬三四口就觉得无趣了。
至于像这个男人一样的,虽然份量足够,能让自己吃饱,全部吃完,却或多或少掺入杂质,让食物变味。并且像这样的猎物很难遇见。在本文中,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吃到。
都要怪女人。
黑狗想着,口中用力将腿骨咬成两半,骨髓流到它的口中。
女人在给它和同伴准备食材的时候有一种坏习惯。
女人会写恶人,纯粹的坏种,但只有只言片语,只是简单地写这个人如何如何坏,做过什么坏事,最多让其骂上两句脏话,示范几件恶行,仅此而已。没有心理活动,没有成长经历,对剧情推动也没有任何作用。概括地说,无足轻重的龙套角色。
可如果女人详细地去写一个恶人的时候,详细去揣测其内心,代入其身份,给予其重要剧情的时候,出于同理共情的心态,又让这个恶人变得太过复杂,在恶中又夹杂出了许多无关的情感,无关的善良,让恶人不那么恶。并且数量很少,太少了,能够得到详细描写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就这寥寥数人,女人还因为投入太多情感不舍得丢弃,而不允许它和同伴食用。
她不是一个好作者。
黑狗思考,她不懂得该如何书写饱满的、重要的、纯粹的反派。她不够善良,无法创造一个没有自己的世界。也不够冷漠,无法创造一个能让自己吃饱饭的世界。她的肉也有很多杂质。
它吸食着骨髓,忍受其中令它感到反胃的那善意杂质,目光瞥向树根一旁的女婴。乌乔奥哈的杂质来源。
女婴依旧在熟睡,赤身躺在黑夜中。
幼儿的心灵不知罪为何物,所以她是无辜的。它不能吃了她,那女人不允许。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从现实角度来说,婴儿的肉很细嫩,很香,婴儿的骨头也很软,嚼在嘴里口感清脆——
——那女人不允许。
黑狗松开空空的腿骨,低头趴在地上。
不允许的人太多了。重要的角色,未成年的角色,正面形象角色,没到退场时候的角色,没打算以这种方式退场的角色……太多不能食用的肉。令它和同伴垂涎欲滴,却无法品尝的肉。
有一个人的肉,它很想吃。
虽然那个人是无辜的,是善良的,肉中几乎全是杂质,很恶心,但它依旧想吃。
因为那是一段过往的仇恨,仇恨是一种浓厚的关系连接,几乎仅次于爱,涉及性命的深仇大恨更加浓厚,历时久远也令其风味增添,而女人特别喜欢旧事重提——她管这叫前后呼应。
那个人很重要,不是普通的过场龙套,也不是像乌乔奥哈这样的支线人物。那个人是个重要的角色,是文章的主角。因此,女人屡次阻止它和同伴在文中的行动:那人负伤在大阪的时候,那人到京都的时候,那人从京都返回大阪的时候,那人从大阪返回京都的时候,以及现在又从京都返回大阪的时候。来来去去,荒郊野外的路上那么多机会,然而那女人就是没让它也没让同伴出现过一次。
所以同伴只能在大阪猎杀街头流氓,而它则只能在海地按威斯克斯的契约吃违约的殖民者。当然没签约的坏种它也不会置若罔闻,比如卢布朗;犯了罪的奴隶和自由民的肉它也乐意品尝,比如乌乔奥哈。
但这些杂碎料,吃再多也满足不了它的**。
它对这种剧情编排很不满意。它想吃那个人,同伴也想吃那个人。
(会有机会的)
……女人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同时告诉它和同伴,会有机会的,留她们到现在,屡屡旁敲侧击的提起,就是说明会有机会的——女人的心里藏不住事,总会把未来的编排说出来。
然而想着吃不到嘴的肉,这令它更加觉得煎熬。
婴儿在它的身边蠕动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入夜后周遭而起的凉意了。它在女人的命令下朝婴儿靠近了一些,用皮毛和蓝火围绕住女婴,为其提供温暖。黑狗头枕着前爪,睁着冒火的双眼看着女婴,冒火的涎水滴落在爪子上,滴落在其父的血迹和残骸中。心想,那女人对这女婴的未来会作何安排?想着,它睡着了。
天还未完全亮的时候,在离枯树约四十二里,离曾经存在的卢布朗农庄约十五里,莫奈农庄的农工舍屋之处。以自由民身份在此务农的艾欣杜杜起床比别人都早,昨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自己早已夭折的孩子,巨大的悲伤令她再难合拢双眼,只能躺在床上等待天明,用劳作来麻痹精神。她记得阿果嬷嬷生前曾经告诉过她,孩子的灵魂会飘回故乡与祖先同在,但她现在已经不相信这番劝解的话语了。
艾欣杜杜安静地推开房门,来到院中洗脸的时候看见了卧在院子里的黑狗,顿时感到恐惧。但黑狗没有像以往在船上那样恐吓她,只是站起身后退几步,让她看见它用身体庇护的东西。她看到那个熟睡婴儿的时候,便什么也不顾地冲上去将其抱在怀中,流着泪用曾经给自己孩子起的姓名呼唤她。
艾欣杜杜没有察觉到黑狗的离去。
太阳升起之前,黑狗的身形融化成一团冒着黑烟的蓝火,渗入土地之中,不留痕迹。向下,再向下,黑烟穿过土壤,穿过溶洞与暗河,穿过岩层和岩浆,一直向下。这个世界是一个球体,它一直向下方而去,预备穿过几乎整个地球从另一端破出——又在剧透——昨天晚上,它在梦中已经得到了女人的指示也收到了同伴的呼唤,它在享用美食的路上。
我要告诉大家,在写这一章之前,放假的时候我在外地旅游,在书店买了汉尼拔系列书籍。我已经有了一本《沉默的羔羊》,这次带着在车上重看了一遍,所以这次到目的地,找了一家书店又买了《红龙》《汉尼拔》和《汉尼拔崛起》(坐铁路时为了省手机电,我会带几本书看,所以到了目的地有时也会买新的书回去路上看)
书店里的另外两本封皮还没拆,《汉尼拔》已经是很旧的样子了,我挑走了之后想:会不会有读者没看完下次打算再来书店看时发现被买走了很失望呢——先到先得啦
现在看来,阅读汉尼拔系列对这一章的文字有了影响。如果我没读的话还会把吃人的过程写得那么细吗?嗯,已经不得而知了
和很多读者一样,我也不喜欢《汉尼拔》的结局。但小说还是很好看的
改了一下上上一章的文字,想起来冈田片折没对曲秋茗说过血的作用,觉得她应该会想到要说所以就补充了相关内容,不过她最后还是没说。所以剧情没变
就像上一章说过的那样,一直都想写的一章,关于黑狗在美洲(这里是海地)吃坏种的故事。想写是因为文中对美洲相关的一直都是侧面描写,觉得有必要来个正面的写一下。也因为蛮血腥蛮刺激的,啧啧啧,好看爱看
虽然是支线但是在剧情编排上我觉得也是有用的,为后面铺垫造势(势造早了,还要……二十多章吧)
黑狗这里披着老人皮,伴随蓝火的形象源自海地传说中的吸血鬼Loogarou和Soucouyant(这两种吸血鬼的形象很类似,我觉得应该属于一体别名,以下我就用Soucouyant来称呼了),Loogarou这个名称来自法语“loup garou”意思是“狼人”(吸血鬼和狼人的形象有时会重合,德古拉在原著中也是可以变成狼的)
在海地传说中,Soucouyant会在白天披着老妇人的皮做伪装,晚上脱下皮,化身成一团火球吸取人类的生命
我以前在微博上画过女同吸血鬼系列,画一些不同类别的吸血鬼,之前提到过。我画过Soucouyant,所以查过相关资料,所以构思这一章的时候就用上了
女同吸血鬼系列我还画过巴托里·伊丽莎白(吸血女伯爵,之前说过),艾丽莎和食尸鬼(安徒生童话),卡米拉(女同吸血鬼老祖宗),我还想画中国僵尸还有别的什么的但是直到现在也没再继续画下去,大家现在搜微博搜不到,我设置成了好友可见,因为很色情(很物化,真的很物化)感觉不适合公开——但也舍不得彻底删除
我不会设置那种很重要,内容很丰富,剧情很多的纯坏种反派,通常就是个很单调的画个靶子打完就扔,再多写一笔就要往好里改了才能过得了自己这关,再多写几笔产生感情连杀都不想杀了(我是说叶青竹)对纯种垃圾看一眼都犯恶心,本人还没打算为写作事业牺牲小我呢
这一章的标题来自《美国往事》,没看过只是听说过的电影。我一直想起的名字叫《狼在美洲》,但这剧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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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第二百二十六章,美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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