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密布,天色分外阴沉。
韶北外约三十里地的一条泥泞小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雨中飞驰。
马蹄声略显急促地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已然溅起一片片水花。
装扮成马夫模样的少年看了眼不太妙的天色,表情凝重,却依旧用力挥舞着马鞭,不断催促马儿加快速度。
车厢内,时年不过八岁的倾瑶身着染血素衣,紧握着一块通体剔透却染了血色的玉佩,用力闭起双眸,可额头沁出的汗珠却丝毫欺瞒不了自己。
身后伴着雨声连绵不绝的,还有一簇簇由远及近恍惚如影的追赶声。
那声音,在大雨的遮掩下并不明显,可倾瑶却听得真切。
她终忍不住开了口,“靖安哥哥,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雨倾盆而下,车夫装扮的靖安撩开遮挡视线的斗笠,少年俊秀的容颜上,有着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从额角划过鼻骨,触目惊心于惊雷之下。
他于惊雷中徒然张了张嘴,却并未给出答复,只眉宇低垂,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闯进我家中的乱军可与你有关?”
“可若无关,他们如何轻易进得了尹府?我祖父手握重兵,除却宫中禁卫,都城满城兵令皆可调令,那藩王……又是如何屠城的?”
听着车马内女孩呐呐而语,靖安只觉伤口被黏腻的雨水拉扯着重重痛起来,他心下焦灼。
说不好是心有愧疚,还是痛感侵蚀。
还好,倾瑶于身后并不能看见。
“我是吓傻了,可我也长了眼,我看得见哥哥手中佩剑上那晦暗不明的字,那不是“尹”字,不是我们尹府兵的剑。”
“那剑上染的血,可是我尹家人的?”
“你不是羸弱之人么,连恭桶都提不住,如何会武,如何护着我逃出都城?”
“你与那藩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去年我求祖母收留你,是否正是引狼入室?”
“你倒在我身边时,又是不是算好了时间,故意为之?”
……
倾瑶一字一句,愈问愈绝望,眼泪已不觉翻涌而出。
可她顾不得擦拭,那潸然而下的泪珠,就如今日看到的满城血珠一般,肆意着与那雨水混在一起。
直待靖安回了话。
那不知是过了多时,车马好似慢了一些,靖安的声音仿若被雨水浸得发涩般低低传来,“可女君有没有想过,尹家是否是自食恶果,绝不无辜?”
“……”
绝不无辜?
动荡之年,君王愚懦,臣子奸佞,则黎民皆苦,卫国处处民有饥色,野有饿殍。
可那些,与年幼倾瑶似乎并无关系。
那时的倾瑶,是娇养在将府深闺的嫡小姐,富贵尊荣,锦衣玉食。
从不食民间苦,亦不知民间饥。
她是尹家最受瞩目的,因与当朝太子年纪相差无几,成了皇后姑母钦定的,未来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故而她自小便被给予厚望。
自记事起,就要学很多东西,四书五经要学,女戒、内训、女论语要学,还要修习言谈举止,坐卧姿态。
琴棋书画得精通,刺绣女红不能忘,诗词歌赋要熟稔……
小小年纪,已然被规训得行止有仪,动静皆雅。
如若不是前夜风云乍变,两公里之外的宫城之上忽然烽火四起。
倾瑶原该于富贵安逸中长大,以端庄聪慧之姿嫁予自幼相识的太子,与皇后姑母结为婆媳,继续光耀尹府门楣的。
然世事本无常,千疮百孔的大厦终有倾覆日。
昨夜的许多事,倾瑶根本不及反应。
她只记得那夜她被女师拖堂修习了很晚,直至戌时才拖着疲惫的小身躯回了闺中。
邹妈妈心疼坏了,给她热了好大一碗羹粥,添了许多新式的小菜。
暗骂女师坏了心肠,要倾瑶小小年纪修习那么多东西。
“可无祖母授意,女师哪敢拖堂,”倾瑶嘟了嘴巴,调皮着安慰一脸愤愤然的邹妈妈“妈妈莫非连祖母都敢骂?”
邹妈妈便立刻噤了口,待反应过来看到门外有人影闪过,才忍不住又气又笑着回道,“哎呀呀,老奴知错,我们女君教训得是,老奴这便自己掌嘴……”
高门凡几规矩多,何况是得滔天之势的尹府。
邹妈妈一个下人,纵使从小抚养倾瑶长大堪比生母,也是断不可随意议论主子的。
倾瑶深知女师们大多直受祖母管辖,为的便是日后入宫,倾瑶能够如皇后姑母一般,堪当母仪天下之职。
若是被旁的人听到邹妈妈胆敢妄议心有不满,定是少不了一顿板子的。
哪怕这话里话外,皆是心疼倾瑶。
待食过饭,天也黑得差不多了,前些时日正逢多雨之时,没有机会看星星看月亮。
今夜却是不同,入夜并无乌云遮蔽,满院子月曜星沉。
倾瑶遂搬了个小木凳过来,想着看看月景,顺便……等等入夜便来倒恭桶的靖安哥哥。
那是个有些坡脚,憨厚的少年。
是为奴才平日里总是憨厚寡言,也没甚多力气,便在府中做些洒扫、倒恭桶的活儿。
平日里连下人都嫌弃他脏,唯有倾瑶不同。
她本就是和善宽仁的小姑娘,和其他兄弟姊妹不同,平日里总是不太区分什么高低贵贱。
为此,总让祖母困扰不已,说她倾瑶处处都好,唯有一事总做得不对。
“什么不对?”倾瑶歪着脑袋,童稚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你一个未来太子妃,当知蝼蚁低贱,不可坏了尊卑,让贱民得了逾矩的机会,你总纵着下人,日后长大还如何统御府邸母仪天下?”
哪知,往常乖顺的小倾瑶此时却并不承祖母之教诲,反而撅了嘴巴,负气来唱反调,声音还趾高气扬,“可下人就不人了么?”
“祖母常教诲倾瑶应熟读古籍经典,孙女明明记得其中有句‘仁者爱人’之训,书中所言众生平等,故而孙女虽身处高门,又怎可漠视下人生死疾苦?”
“昔有贤君轻徭薄赋,体恤万民,方得盛世之赞,今我见府中下人,如那后厨帮佣的邱婆婆,寒冬手指皲裂仍为阖家备膳,门房值守的关大叔,炎夏汗流浃背不敢擅离片刻;他们恪尽职守,凭何总遭责罚?孙女以为,尊位者施仁政,于家而言,便是以仁心待下人,方可凝聚众心,保府邸安宁,此番,还望祖母明鉴!”
好一顿摇头晃脑的肺腑之言,那年倾瑶才不过六岁,刚与太子定下娃娃亲不久。
将祖母噎得喘不上起来。
一时不知自己该当如何教诲,又打不得骂不得,只好一顿板子治下人,责令女师们“自省自身”,莫让她再沾惹些”离经叛道”之言论。
当时年幼的倾瑶躲在暗处,看着板下挨打的贴身丫婢皆因自己受苦,便不觉低下头,至此,再不敢在祖母面前公然有违尊卑。
直至遇见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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