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袖是他的延伸,是他情绪的具象。一甩,如流云出岫,舒卷自如,泼洒开一片写意的哀愁;一收,似惊鸿回眸,决绝利落,带起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却能扰动心弦的风声。
他在演《贵妃醉酒》,演的却不是那位云端之上的贵妃,而是被困在华美宫阙中的、名为杨玉环的女子,候君不至,那份从心底蔓生出来,缠绕了骨血,最终浮现在醉意朦胧眼眸深处的、华美下的寂寥,慵懒中的失意。
他的功架是极好的,是经年累月、千锤百炼刻入骨髓的印记。腰身柔韧,折转间蕴着内敛的力道;腿功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节拍上;臂展舒展,指尖微颤,仿佛能捻起空气中无形的丝线。每一个亮相,每一个定格,都是一种被时间打磨出的纯熟与克制,是一种只属于旧时代戏人的执着与纪律。
若单论形,已近完美无瑕。可若是有那真正懂戏的人在此,定能窥见那完美形骸之下,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云笙的眼神,是空的。即便在展现贵妃那倾倒众生的娇媚时,即便在模拟那醉态可掬的憨然时,那眼底的最深处,也只是一片荒芜的、漫无目的的茫然,一种近乎力竭的、试图用身体的动作填满灵魂空洞的专注。
彷佛只有将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志、全部残存的气力,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这重复了千百遍的一招一式中,才能暂时抵御那从四面八方、从过去与未来的缝隙里,包裹而来的、巨大的失落与孤寂。
“云韶府”,散了。
师傅失踪的消息传开时,没有喧哗,也没有哭声,只像一阵凉风,轻易吹散了院中最后一点余温。那阵风过后,空地上只剩枯叶翻滚,尘土被风卷起,又很快落下。
剩下的几个师兄,还能勉强唱几句“力拔山兮气盖世”,还能在台上走两步圆场。可在上个月的一个黄昏,他们也停了。那天的光线灰暗,风声压低,他们望着那栋在风里轻晃的旧楼,木柱发出长长的吱呀声,像在忍着痛。
谁也没再开口。最后只是一声叹息,沉沉地落下,把整座“云韶府”送进了寂静。
他们把那些浸透了汗水的行头一件件叠好,塞进磨损的行李箱。褶皱的布料里藏着旧日的光景,也藏着无人言说的倦意。梦想、技艺与不甘,被一并装入箱中,合上盖的那一刻,连空气都变得沉。
他们没有回头,只顺着名为打工谋生的人流向南而去。那条路拥挤而漫长,终点无人可知。
昔日锣鼓喧天、丝竹绕梁、名动九城的“云韶府”,如今只剩一副风烛残年的壳。旧台残幕,尘封的木柜,一切都静止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被时光遗落的少年,在空荡的院子里,不知往何处去。
而师傅,云鹤年,那个在他六岁那年,将他从冰冷街角捡回,给了他“云”姓,赐名“笙”,将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如同严父更似慈母的老人,也已失踪整整半月。走得那般突兀,那般决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连最后一丝涟漪都已散尽,不留半分痕迹,唯有巨大的、空洞的回响,在云笙的心头反复震荡。
云笙的世界,那原本被高亢的丝竹管弦、被密集的锣鼓铙钹、被台下或真诚或客气的喝彩、被师傅那严厉又暗藏慈祥的目光所填满、所支撑的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色彩骤然褪去,沉重的大幕轰然落下。
只剩下他。
还穿着那身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戏服,立在舞台中央。灯灭,幕垂,台下空无一人。空气冷得清晰,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也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一点一点回响。
他环顾四周,旧幕斑驳,檐下积尘,方寸之间尽是寂静。那曾经无比熟悉的戏台,如今仿佛成了陌生的所在。
云笙的脚微微动了动,却找不到步法的方向。下一折戏该如何起调,下一段身段该迈向何方,他都不再确定。
只有那套旧戏服还贴在身上,带着汗味与粉香,提醒他戏还未散,而人,早已无处可去。
最后一个卧鱼,他伏下身,体侧,仰面,腰肢向后折出一个惊心而动魄的弧度。脸颊能清晰地感受到老旧台板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凉触感。
两侧的水袖,如同被折断翅膀的白色巨鸟,无力地瘫软在身侧,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他没有立刻起来,就着这个极耗腰力、也极显功底的姿势,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越过冰凉的台沿,投向那月光也无法照亮的、观众席的深处。
那里,是吞噬一切的、沉甸甸的黑暗。那些曾经擦拭得光可鉴人、摆放得整齐划一的八仙桌与长条凳,如今只在阴影里显出模糊而歪斜的轮廓,像乱葬岗上那些历经风雨侵蚀、早已字迹漫漶的无名碑石。
那里,本该有喧嚣鼎沸的人声,有炸雷般突如其来的叫好,有盖碗茶掀开时氤氲的热气与清香,有师傅总是悄立在侧幕条边,投来的、或赞许或挑剔的、灼灼如同灯火的目光。
现在,什么都没有。
空。
一种掏心挖肺般的、带着实质重量的空,在他年轻的胸腔里野蛮地冲撞,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他终究是缓缓坐起了身,就那么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布满灰尘的台板中央。月光将他半边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另一半则彻底融入黑暗。
他望着那片空洞得令人心悸的黑暗,许久,许久,才无声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了一口绵长而微颤的气息。这气息悠长而微弱,仿佛将少年人身上最后一点残存的热力与期盼,也一并吐了出来,消散在这清冷寂寥的夜里。
月光依旧。
它不曾停歇,也不曾怜悯,只一如往常,冷冷地洒下清辉。那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的地面,将那道被拉长的影子定在原处。
舞台寂静,连风都避开。
他与自己的影,一静一动,一明一暗,在废弃的戏楼中被月光牢牢钉住。光没有温度,影没有归处。整座“云韶府”在这无声的照耀下,像被封进了时间深处,不再有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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