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惊愕地发现身旁多了一位清俊少年，正和她携手并肩而行。
那少年比她高出一个头，侧颜隽永，眉眼如画，却过分瘦削，脸颊和薄唇都有些苍白，似有什么不足之症。
大钱朝虽说风气开放，男女可自由交往约会，可她毕竟已心有所属，不至于要和一个素味平生之人拉拉扯扯。
何清音张口结舌，正想要叫出声，却被他那双点漆一般的含情眼盯住，一个字也没说上来，愣愣地跟着他，走出了竹林。
“冒犯姐姐了！方才之举，实属无奈。”少年及时松了手，退后一步，朝何清音深深揖礼。
他一身白衣，腰间系着绛红色细带，银冠束发，宽大的袖袍上绣着细碎的暗花。
这样貌，倒不比京城四美差多少。
玉陵城拿得出手的世家公子，何清音基本都有印象，却从未见过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你这人，好生无礼！”何清音微红着脸，拂袖怒道，“方才是做什么？有人追杀你么？”
“是。”那少年一脸无辜，“不过不是人，是妖族在追我。”
何清音大骇：“这尚武堂怎会有妖族出没？”
“我也不知。方才一时情急，见姐姐身上的落樱丝曾是妖族圣物，想来它们不敢近身，因此才……”
少年打量着何清音，忽然眼神凝滞：“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何清音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好老套的话术！可惜呀，她虽喜欢漂亮脸蛋，却不钟情这等瘦弱之躯。
他这样纤薄的身板，估计能被自己一把推倒。
她心里惦记着长姐与穆成雪，顾不得与这少年掰扯，摇摇头便朝前殿跑去。
迎面碰见好几名侍女和侍卫，正在寻她，说是殿试已经开始，女史大人事务繁忙抽身乏术，命二小姐先入座观看。
何清音被一位侍女带入席间，匆匆落座。
只见高台上有一对青年男子正在比试拳脚，台下前排坐着一众武将文官，后排列席者大多是年长的家眷们，出自一些定期资助尚武堂的显贵家族。
坐在首席的何清凤与穆成雪正在交谈。何清音伸直了脖子，只能瞥见穆成雪刀削般的侧脸。
殿试还未过半，忽有一侍卫上前，在穆成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朝何清凤点了点头，旋即起身离席。
何清音目送着穆成雪大步流星朝偏门走去，猛地想起方才那少年提到的妖族，心内不禁慌乱起来。
妖族曾经与人族、神族三界鼎立。
大钱朝历经数千年，依靠人族的智慧绵延至今。历朝历代常有神族护佑，使得人族免于重重天灾，人族则以大地产出的供奉回馈神族。
妖族其实是远古时期神族的另一支脉，独立门户几千年，以术法见长。它们大多异常貌美，最喜在夜间活动，擅各类奇技淫巧，常常与人族和神族做交易。
妖族内部分九大门派，各自为营。三百年前神族爆发内战，一向不安分的妖族中有几派插手其中，致使统治神族多年的花神一脉惨败，几乎断绝根基。人族王朝亦受到连累，经年动荡。
自此，妖族在三界的声誉一落千丈，渐渐远离其他部族，独自出没于荒野间。
何清音只在年幼时听过妖族的一些传闻，却从未真正遇见过。
倘若那白衣少年说的是真话，有妖族在青天白日混入了尚武堂，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乱子。毕竟今日长姐是殿试的女史督官，一旦出事，她怕是也要受牵连。
她后悔不迭，方才该拉着那少年问清楚才对。他的一双眸子生得那样妖冶，没准儿就是个妖族奸细也未可知！
何清音一味胡思乱想，无心再细看台上的表演。
殿试的武者不过十二人，已通过尚武堂层层选拔，今日在皇家使臣面前两两对决展示，以决出最终排名，供女皇的卫队金吾卫挑选备用。
女皇陈墨施刚刚登基时，总会亲临殿试，亲自挑选金吾卫的成员。近年世态渐趋安稳，她便将此事交办了手下的第一女官：何清凤。
此时何清凤正头戴芍药花冠端坐在首席，不时交代随行的督官记录一二。
殿试将要收尾时，穆成雪终于回到席间，举止稳重如常。
直至午宴开席，何清音终于坐到了长姐身边。她心满意足地挽起何清凤的手，微微撅嘴道：“女史大人，如今见你一面，实在太不容易了！”
何清凤肃然的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容：“还想着殿试前找你说话，不想却被翰林院的刘大人缠住，耽误了许久。你若是早到一刻，我或许还能早些见到你。”
她自十二岁选入宫做公主伴读，就远离了父母家人。长大后才貌出众，文采飞扬，成为大钱朝宫中首批女官。
之后又历经宫变、兵变，在女皇浴血登基、父亲被贬时明哲保身，效忠新皇，直至位及大钱朝第一女史。
刚过二十五岁的何清凤，依旧唇红齿白、明艳端方，一双凤眼却平添了深邃肃穆之色，似乎暗藏着风刀霜剑的刻痕。
她微笑着打量何清音，点头赞许道：“音儿今日很好看。”
“我哪儿有姐姐好看。”何清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欲言又止，“对了，方才穆大将军中途离席，姐姐可知是什么缘故？”
“你倒是观察得细致。”何清凤了然一笑。她抬头望向旁边一桌，见穆成雪刚刚与众老臣寒暄完退出，于是朝他微微颔首示意。
何清音愣神间，穆成雪已大步朝她们走过来。
他已换了玄色宽袖常服，束着乌金发冠。不似着铠甲时那样英武威猛，却依然高大矫健，气势凌人。
何清音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穆成雪的脸。古铜肤色、剑眉星目、鼻梁挺阔、薄唇紧抿，气质和自己想象中的似乎有些出入，却也十分俊美。
她几乎有些眩晕地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略带僵硬的笑。
“今日有劳女史大人。”穆大将军朝何清凤拜了一礼，犀利的眼神扫过旁边站得笔直、不知所措的何清音。
“大将军客气了。”何清凤淡然回礼，“这位是我家二妹，名唤何清音。幼年随父亲回京时，承蒙大将军和穆老将军所救，音儿一直铭感五内，借今日之机要亲自拜谢大将军。”
何清音也连忙低头行礼：“是是。多谢穆将军救命之恩。”
穆成雪微微颔首：“二小姐不必多礼。那次是奉皇上之命前去迎接何丞相，理应尽护卫之责。”
头顶低沉的嗓音随着窗外的风贯入耳中，带着疏离之气，何清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她本能地拢了拢衣襟，手心触到那柔滑温润的落樱丝时，才又镇定下来。倾慕已久的人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也得多交谈几句，才对得起这身衣裙，对得起自己花出去的银子啊。
她轻咳一声，鼓起勇气，再次正视穆成雪：“大将军可曾发觉，今日有妖族潜入尚武堂？”
“妖族？”穆成雪微微挑眉，“二小姐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是我告诉她的。”不知何时，一白衣少年悄然而至，立在穆成雪身旁。正是何清音在竹林遇见的那人。
“兄长，”他朝穆成雪解释道，“方才我在竹林偶遇这位小姐，就是她身上的落樱丝驱散了那几只妖物。”
何清音诧异道：“你是？”
少年粲然一笑：“在下郁木子，是穆将军的表弟。”
“穆将军的表弟？”何清音睁着雪亮的眼，努力要从这兄弟二人脸上搜寻相似之处，“怎得之前从未听说过你？”
“他自小长在南疆，近日才到此地。”穆成雪递了个眼色给少年，“木子，这位就是女史大人，这位是何丞相家中二小姐。”
郁木子再次行礼：“初来玉陵，今后还请女史大人和二小姐多多关照。”
“你在南疆长大？巧了，我幼时也曾在南疆生活。”何清音想起这少年说曾在哪里见过她，兴许不是故意撩人之语。
“我就说这位姐姐看着面善，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郁木子露出欣喜之色，“可您是京城人氏，怎会在南疆生活？”
何清音待要回答，却被何清凤捏住了手。
何清凤缓缓起身：“多谢穆将军赐宴。我还要回宫复命，不便在此多留了。”
说罢，她携了何清音朝出口处走去。
穆成雪要送，何清凤摆手回绝，又命随从的女官远远地跟着，只拉着何清音沿尚武堂的主道朝外走去。
“音儿，南疆之事，以后不要再与外人提起。就当是不曾去过最好。”何清凤低声嘱咐。
何清音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还沉浸在见到两位真人美男子的惊喜中，又惋惜没能多交谈几句。
何清凤又道：“宫中太学院即将开课，我已给你安排了位置，下月便可去听讲。”
太学院是大钱朝的高等学府，直属翰林院，只接收皇室和贵族后人。资深的老翰林们在此教授国学诗文，以及经世政论。
何清音如闻惊雷，愣了半响，迟疑道：“长姐，家塾中王先生教得很好。为何要我去太学院啊？”
“两年后，宫中将选拨新一批女官。只有太学院的门生方有资格参加选试。”何清凤语气平静，却字字不容反驳，“你也不小了，该对这些正事上心。”
“我……我不愿做女官。”何清音低头，“家中已有父亲和长姐在朝为官，我一介平庸之才，实在不必去争这些个功名。”
她并不是不知道太学院即将开学，而是压根儿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家中有出类拔萃的长姐，还有一对龙凤胎弟妹。三妹妹何清泉冰雪聪明、口齿伶俐，酷似小时的何清凤。弟弟何清城还小，性格乖巧，深受家塾先生的喜爱。
何家世代书香，家中的小辈都不差。但相比较而言，无论是长相还是禀赋，属老二何清音最平平无奇。
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尊敬父母长姐，爱护弟弟妹妹，平日里安静地侍弄花草，在京城东游西逛，日子过得还算满足。
至于上太学考女官，走长姐的路，她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想想就头疼。
何清凤料到她如此反应，并不急躁，而是停下脚步，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音儿，你难道忘记了旧太子一案之后，父亲被罢黜流放的那几年？你不要以为如今我和父亲蒙圣上恩泽，就可高枕无忧。君心难测，世事也难料。我如今又位及女史，已无可再封，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们这样的人家，注定身处漩涡之中，该承担的事情一样都躲不过去。”
语罢，她竟拂袖先去了，留下何清音一人愣在原地。
她从未听过过长姐如此言语，似懂非懂，心中很不是滋味，只得吩咐侍卫寻了结香回府，一路无话。
尚武堂的瞭望亭上，穆成雪和郁木子凭栏默立，目送着姐妹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兄长，我似乎真的见过这位何家二小姐。”郁木子若有所思，“她身上的气味，还有她的声音，好生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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