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浑身都是滚烫的,眼尾那一点凉就格外让人在意,像大雪中升腾起一簇火焰,暖阳里落下了一滴冰。
酒气上涌,他此刻脑中混沌,本能觉得燥热。闭眼循着凉意找过去,胡乱摸索了一阵,把脸埋在沉冥颈间。
“好凉快……”
山主大人搂住那一片温凉,用脸颊蹭了蹭,满足地叹息:“舒服。”
沉冥整个人都僵住了。
少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梦到了什么,随手擦了把口水,扭头继续睡。
门外廊道传来喧嚷人声。一群官爷妓子嘻嘻哈哈走过,衣物摩挲,交谈声盖过了暧昧的肢体拉扯。
门内一片寂静。
寂静之下,掩藏着隐忍的呼吸。
扶疏埋头趴了一会,耳边有人声喑哑,辨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小疏。”
带着雪松香味的气息萦绕着他,那人话音低柔,好像在哄谁:“先起来好不好?”
扶疏喉间低哼一声,搂得更紧了:“……我热。”
他迷迷糊糊觉得,手中这片温凉好像有些颤。
静了片刻。
“小疏,”那人又唤他,“起来,带你去睡。听话。”
扶疏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你不会要这样抱一晚上吧?乖,我带你……”
扶疏被吵得有些恼,偏过头,张口就咬。
“嘶——”
那人突然一抖,没动静了。
扶疏满意之余,意外觉得口感还不错。这一晚上光喝酒了,没吃东西,总觉得胃里空落落的,于是伸出舌头舔了两下,咂咂嘴。
又香又滑,是块好肉。
“小疏!”那人在躲,声音有些急促,“别这样,不然……”
不然什么?
扶疏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困得要命,没再听到后半句,沉沉睡去了。
……
翌日,风月楼。
扶疏睡到晌午才醒,头疼的厉害。他四下张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房内空无一人。
“凡人的身体真经不住折腾,喝这点酒就不行了。”扶疏嘀嘀咕咕爬起来。
房门被推开,沉冥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反身关上门。见人醒了,把点心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道:“吃。”
扶疏看见吃的就高兴,趿靴到桌边坐下,抓了个肉饼就往嘴里塞,边吃边问:“那小鬼呢?”
“一早走了。”沉冥在他旁边坐下,斟茶,“说有事要忙,让我们先在此休息。晚些来找我们逛野市。”
“野市……咳咳,”扶疏吃得有些急,噎得慌,“那是什么?”
“不知。”沉冥把茶递给他,“慢点。等你吃饱,他也该来了。到时候自己问他。”
扶疏接过茶,一口饮下,总算缓过点劲儿来:“一整晚没吃东西,饿死我了。”
“没吃么?”沉冥不咸不淡地瞥他,“你再想想。”
扶疏:“?”
这人的眼神有些奇怪。
山主大人盯着桌布,努力回忆,又顺嘴啃了几块酥饼。然而一盘小食吃掉一半,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真忘记了。”扶疏挠了挠头。
余光落在沉冥颈间,他看到那里有一小处皮肤泛着红,好像还残留浅浅的牙印。
“咦,你脖子这里怎么了?”扶疏抬手一指,“红的。”
“……”
神君大人沉默许久,幽幽道:“被小狗咬了。”
“小狗?”扶疏惊讶,“你大半夜趁我喝醉,还跑出去逗狗了?”
“嗯。”话音轻飘飘,“我喜欢逗狗。”
扶疏莫名觉得,神君今天有点阴阳怪气。转头想起正事,又问:“怎么样,昨晚有套出那小鬼什么话吗?”
沉冥拣重点和他说了,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
扶疏支着下巴捋了捋,总结道:“所以是阴府的某个——或者某几个位高权重之人,在歧舌布下幻术,安插那小鬼顶替国君。随后设计了水灾,让小鬼在灾情最重之时,扬言要出兵攻打桑枝,迫使许修良谏言。最后再派人杀了许修良。”
“不错。”沉冥把盛点心的盘转了转,吃空的一边对着自己,“背后之人不光精通幻术,还有办法弄到天君的笔迹。”
“光是对凡人大范围使用幻术这一点,就已经很厉害了。”扶疏边咬蜜饯边思索,“而且还能让雨师也中术,更能隔绝仰恭殿对歧舌的感知。这么有能耐,到底为什么杀许修良一个凡人?”
“许修良应该只是第一步棋。”沉冥想得入神,下意识用指腹抚着脖颈,“特意趁我闭关时做这些,就是为了让玉京毫无察觉。那小鬼昨晚说,在得到新命令之前,他要一直假扮国君。说明还有后手。”
扶疏觉得神君颈间红得有些扎眼,忍不住道:“你别摸了,越摸越红。”
“……”
沉冥放下手。
“这小狗还蹦挺高。”扶疏拽过条帕子擦手,“你要是憋着气,带我去找它,我替你教育教育。”
“确实憋着气。”沉冥叹了一声,“不过,只气了一小会。”
“为何?”
“他怪可爱的,我不忍心。”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心。”扶疏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唉,小鬼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背后之人躲得又深。我们还能从哪突破?”
沉冥道:“歧舌国君。”
扶疏一愣:“你是说……真国君?”
“不错。”沉冥若有所思,“那小鬼昨天透露,真国君没死,而是被囚禁了起来。找到他就能问出新的线索。”
扶疏还没答,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来人在外廊装模作样等了几秒,没等到回应,抬脚把门踹开,大喇喇问:“起了?”
“门不是像你这么用的。”扶疏没好气,“敲了门,就要等里面的人把门打开,而不是自己踹开。”
“我爱怎么开怎么开,你管我。”少年望见吃的,两步蹿到凳子上,在剩下的点心里挑挑拣拣,“怎么样,要不要去野市逛逛?我快闲的发毛了,难得有人能陪我玩。”
扶疏问:“野市是什么,好玩吗?”
“当然!歧舌最热闹的地方。”少年啃了块桃酥,带着满嘴的渣蹦下来,“都是当地猎户捕到的稀罕凶兽,保准你们在别的地方看不到。”
他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好像半点也不记得昨晚的事。
“好啊,”扶疏打量着他,莞尔,“那就麻烦你带路了。”
……
歧舌北郊,野市。
三人抵达此处已近傍晚,悬日渐晡。
野市坐落于山谷间的一处狭长窄道,两侧高峰绵延,隔绝人烟。幽径割开薄暮,蜿蜒通往密林深处,沿路皆是猎户装扮的摊贩,个个执鹰牵犬,守在关押野物的铁笼旁。
笼里的动物奇形怪状,叫声也各异,将寂静山谷烘得喧闹。
“这些野物长得好有趣。”扶疏边逛边看,甚是好奇。
“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少年拽了根虎尾草叼在嘴里,带路往前,“它们凶得很。挑在这里摆市,就是怕野物挣脱出笼,伤到人。”
扶疏循路闲观,在一处铁笼前停步,问:“这是什么?”
笼里关了只圆乎乎的东西,状似龟甲,无头无四肢。
沉冥道:“旋龟。”
“哟,你还挺懂。”少年闻声回头,抱臂往笼里看,“鸟首虺尾[1],是为旋龟了。据说用龟壳打磨成耳饰,佩戴在耳朵上,聋子也能听见。”
他说着,抬脚踢了踢铁笼,吹了声响哨。
龟甲慢吞吞动了。甲壳前方缓缓伸出一只鸟头,屁股后头钻出一条蛇尾,只有四肢勉强像只龟。
它忧郁打量了三人片刻,张了张鸟嘴,发出木柴裂开的声音。
“听着像青梧劈柴。”
扶疏和它大眼瞪小眼,半天总结出这么一句。
少年拍了拍扶疏,把人往前引:“你看前面那个,更怪。”
他蹦跶着跑过去,在一株杉木底下站定。树上挂了个铁笼,笼里有只胖鸟,黄毛赤喙。
“这不就是只鹌鹑?”扶疏凑过去看了看,“鹌鹑随处可见,有什么怪的。”
“才不是普通鹌鹑。”少年往鸟喙上一指,“这鸟叫肥遗[2],喙比身长。据说若是把它的肉煮熟吃了,什么皮肤上的怪病都能治好。”
肥遗听了这句,怒目俯瞰过来,狠啄了两下铁笼示威。
“滚开。”少年一巴掌把铁笼打得乱晃。
肥遗受了惊,一顿瞎扑腾,鸟毛飞了三人一头。沉冥抬手帮扶疏捡了,往密林深处扫了眼,信步朝里走去。
少年骂骂咧咧拍了毛,一抬眼,忙喊:“对,里头还有更多好东西。咱们走快点。”
他追上沉冥,两下就窜在最前,跑没影了。
扶疏走得慢,懒懒跟在后面叫人:“等等我。”
又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处清涧。一排铁笼浸在水里,少年停在其中一个旁边,兴奋招呼他们:“来看这鱼!”
扶疏探头一看,少年指的那条鱼竟长了张人脸,五官模糊,表情狰狞。鱼鳞十分柔软,在水波中投射出醒目红光。
“赤鱬[3]。”沉冥跟扶疏讲解,“音如鸳鸯,食之可治顽疾。”
“你连这都知道?”少年惊讶,“这些可都是上古异兽。你今年到底多大?”
“比你大。”沉冥泰然与他擦肩,“还有什么?”
少年转身带路:“多着呢!”
越往深山处,摊贩越少。三人穿过最后零星几个铁笼,又走了好大一截,再不见其他活物。少年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了,才终于停了步,转身看着二人。
扶疏与他对视片刻,蓦地轻笑。
“这么谨慎,我当真好奇。你故意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
1.《山海经·南山经》:“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2.《山海经·西山经》:“太华之山,有蛇焉,名曰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3.《山海经·南山经》:“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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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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