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义祭

“灶神?”

扶疏诧异。

他将草编小物递给青梧,小家伙双手接过,欢天喜地跑开了。沉冥随后进门,见到苏吉利,也稍显意外。

“崇吾山主,玄英神君!”苏吉利忙鞠躬行礼,头顶长出来的半截毛随风飘摇。

扶疏见他嘴上糊满了金色不明液体,透明又浓稠,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流。

“你怎么突然来了,”扶疏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还有你这嘴是……?”

“这不是快到清明了吗。”苏吉利苦着脸,“今年的义祭会正在筹备,好些信徒开始往小仙的神像上抹蜜。齁死我了。”

他一说话,嘴上的蜜又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扶疏同情地递过去块帕子:“擦擦吧。”

凡间每到清明时节,都会举办义祭会。信徒们聚集在庙里,用陈年庄稼供奉神明,愿神明保佑今年是个丰收年,恶兽野鬼都不会来糟蹋田地。

不同地方的义祭会有不同风俗,大部分供奉的都是灶神。信徒们会往灶神像的嘴上抹蜜,希望他在驱除鬼邪之余,还能在四律神君耳边说些甜言蜜语,使得今年风调雨顺。

而崇吾以山神为尊,往年义祭会,主供的神像都是扶疏,灶神则被供于其侧。由于山神像雕刻得实在高大,莫说是嘴,就连腰身都够不着,所以到头来被迫吃蜜的还是苏吉利。

扶疏将人领到堂中坐下,斟了杯茶给他。苏吉利慌慌张张喝一口,不小心泼到身上,又毛手毛脚去擦。

“慢慢喝,别着急。”扶疏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义祭会的事情?”

“正是。”苏吉利放下茶杯,“山主大人,今年的筹备好像出了点状况。这些天,附近信徒的祈愿都说,谷仓里存放的祭祀庄稼被偷吃了不少。”

“偷吃庄稼?”沉冥淡声道,“是匕么。”

苏吉利惊讶:“神君大人知道匕?”

匕是一种专爱偷食庄稼的小鬼,经常成群结队出现。单只匕的破坏力虽不算强,但蝼蚁可怖,聚多了也会让人头疼。

但匕属于低级小鬼,一般都由景行殿的小仙出面解决。沉冥贵为神君,应当不会同它们有所交集,更不会有闲工夫去管灶神的分内事。

“有过耳闻。”沉冥随口道。

“神君见多识广。”苏吉利十分忧愁,“但今年作乱的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据那些信徒说,看守庄稼的人也有伤亡,有些甚至……”

他止住话音,害怕地哆嗦了一下。

“甚至什么?”

“……甚至手脚都被吃没了。”苏吉利小声嗫嚅。

扶疏蹙起眉。

无论匕犯起病来有多恼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的目标只是庄稼,从不吃人。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忙,捉住吃人的东西。”扶疏问,“有什么线索吗?”

“说来惭愧,”苏吉利委委屈屈起身,“小仙在山下蹲守数日,只瞧见过一回那东西。它速度太快,力道也很蛮横,小仙没看清模样,也没打过它。“

“你本就不是擅武斗的神职,这不怪你。”扶疏安慰道,“没受伤就好。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当时天正黑。”苏吉利搓着手回想,“它好像怕日光。每次有伤亡出现,都是第二天凌晨被发现的。”

沉冥问:“它有同伙么?”

“根据伤亡人数来看,怕是不止一只。”苏吉利一回他话就战战兢兢,“小仙听祈愿里说,庄稼丢失越多,伤亡就越多,因此小仙推测……”

“那东西和匕是同时行动的。”扶疏稍一思索就有了对策,“所以它们倾巢出动,会是在义祭会当天。等到那时出手,才能一网打尽。”

他从腰间摸了片翡翠竹叶出来,递给苏吉利:“义祭会开始前,你先在山下守着,若是那东西提前出现,就捏碎这个通知我。等到义祭会当日,我亲自下山,你就可以撤了。”

苏吉利接过竹叶,感激涕零地下山履职去了。

“我到时陪你一起。”沉冥慢条斯理呷了口茶,“若是数量多,你一人不好对付。”

“多谢哥哥。不过,这次我还需要叫个人来帮忙。”

扶疏抬手朝青空打了个响指。

几乎同时,一声清脆鸟鸣贯彻长空。

数息后,蛮蛮拖着它的五彩凤尾疾飞而至,在二人头顶盘旋几圈,滴溜溜转着鸟眼,最后姗姗落在扶疏肩上。

“好蛮蛮,帮我上玉京一趟。”扶疏轻抚着它的羽毛,“去跟伶伦说,清明当日来崇吾。有好事等他。”

蛮蛮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找他做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沉冥听起来好像有些不悦。

“我自然知道哥哥的厉害。”扶疏笑着解释,“不过伶伦有首曲子叫荆人泣,对着寻常鬼怪吹奏,可以让它们快速失去战力。到时候你我要对付吃人的东西,有伶伦在,匕就不会轻易伤到凡人。我们也能轻松些。”

“嗯。”某人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蛮蛮一个娇还没撒完,仅有的一只眼睛瞟到沉冥,又立刻撇下扶疏,扑腾着去找他讨摸。

“这个小没良心的。”扶疏嘀咕,“哥哥,看来它还是比较喜欢你……咦?”

“怎么?”沉冥拿指尖刮了刮蛮蛮的下巴。

扶疏凑过去,盯着它左瞧右瞧,指着鸟身一侧道:“它这里是不是长毛了?”

蛮蛮独翼的另一侧,原本是光秃秃的。此刻竟冒出来几撮嫩毛,淡黄柔软,轻盈到几不可见。

“还真是。”沉冥挑眉,“你不是说它独目独翼么,看起来倒像是要长出新翼。”

“那还真是见鬼了。”扶疏莫名其妙,“从我捡到它那日起,它的模样就一直没变过。”

“或许现在才开始长大吧。”沉冥放下手。

蛮蛮又轻啄几下他的耳朵,闹得沉冥偏头躲,这才恋恋不舍绕着二人几圈,振翅而去。

……

转眼清明。

义祭会当日,崇吾山脚。

“苏吉利那老家伙别是诓你吧。”伶伦踢开路边枯枝往前走,嘴里骂骂咧咧,“这么多天了,那吃人玩意儿一直没动静?我看他就是想让你替他盯着义祭会,自己跑去玩乐罢了。”

“灶神不是这种神,”扶疏晃晃悠悠跟在后面,“你别把气撒在他头上。”

“你也知道我有气!”伶伦转头就跟沉冥告小状,“神君大人,你来评评理。我的仙乐明明是登大雅之堂的,这家伙回回拉我来做苦力,还不给报酬!”

神君大人聋了。

伶伦等半天没等到回应,摆摆手:“罢了,差点忘了你们是一伙的。上回你们就偷偷跑去凡间,丢下我一个人,结果扶疏这臭小子遭报应了吧!嘴被忘川的鱼啄了那么大个口子,活该。”

扶疏脚底一滑。

“哦?”沉冥又不聋了,饶有兴味抬眼,“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伶伦叭叭个不停,“不过神君你当时在哪?怎么没帮他一把,害他都破相了……”

“你能不能闭嘴好好走路?”扶疏坚定地打断他,“要赶不上义祭会了。”

天色转暗,山脚余辉渐收,义祭会的庙宇在此刻亮起了烛灯。灯光映着来回忙碌的人影,通明热闹,像是给崇吾山踝间挂了个小灯笼。

行至近前,能看清此庙临山而建,甚是宽敞。

庙身红柱黄瓦,漆面已经剥落数次,又被人反复抹上新漆,色泽斑驳。房梁打了结实榫卯,木头稍显朽烂,望着有些年头了,却不见蛛网。

一排卷袖泥靴的粗壮男子正从他们面前过,个个肩上扛着成捆庄稼,嘴里嘿哟嘿哟喊着。其余人有的忙着搬运桌凳,有的在挪香炉的位置,还有的举着猪头羊头呼啸而过,家畜的血滴了一路。

庙前空地上站了个年轻人,穿一身驼色窄袖麻编褂子,头发在脑袋顶盘了个髻,手里托着纸笔。

他抬眼见到来人,忙迎上前:“三位公子是来参加义祭的吗?麻烦在此处登记一下姓名。”

扶疏熟练地拱了拱伶伦:编名字,你的强项。

伶伦白他一眼,接过毛笔,龙飞凤舞在名册上添了几划:

【崇吾玉府 沉老大,扶老二,伶老三】

扶疏:……

伶伦:怎么了?不是让我随便编吗。

扶疏礼貌微笑。

抬眼瞥沉冥,并无反应。

也是,就算伶伦写的是“玄英姑娘”,估计神君也懒得说半个字。

年轻人瞅这几个名字草率无比,默默皱起眉头:“公子,玉府是哪里啊?”

“新建的府邸。”伶伦从扶疏腰间薅出一把碎银,塞到年轻人兜里,“就在山阴,改天去玩啊。”

“……哦哦!好好好。”沉甸甸的兜袋压弯了腰,年轻人忙把他们往里请,“三位先寻个空座,稍事歇息。祭祀很快就要开始了。”

伶伦大手一挥:“谢了。”

他们步入庙内,挑了后排的凳子坐下,四下打量。

庙中布置与寻常祭祀无异。

正中央是供台,上面摆了座硕大的山神像,眉宇间轩昂神采得了本尊三分,在神像中已然算顶好看的了。旁边还有个稍小的供台,供的是灶神像,嘴唇被抹满了蜂蜜,正滴滴答答往下流,尽数盛在瓷碗里。

供台前是一长列木托,庄稼罗列得整齐,用红布尽数盖好。一旁放着祭祀用的蔬果和生食,方才跑来跑去的那几个猪羊牛头,此刻正老老实实躺在上面。

供台下边放着一排蒲团,用厚干草塞满,约莫数十个,在祭祀规模来说不算小。周边木凳呈圆形排开,密密麻麻。

四个角落都置有铜香炉。白烟袅袅弥漫,屋内都是昏沉的香火气,庄重又憋闷。

庙内逐渐满座,先前在门口登记名册的年轻人走到供台前,清了清嗓子。众人见状,都不约而同停止交谈。

“诸位!”年轻人一拱手,朗声道,“今日我们相聚在此,举行一年一度的义祭会,愿神明庇佑此地,庇佑吾身。下面全体起立,共同请神!”

话毕,众人纷纷起立,齐声高吟:

“天神地祇,佑我崇吾!山神镇邪,妖鬼莫近!灶君沃土,谷仓丰盈!”

山神本尊慌忙跟着起身,结果连口型都对不上,蒙混过关,被伶伦好好嘲笑了一通。

吟毕就坐,年轻人又道:“下面有请本座山神庙的筹建者,柳府第三代长子,行开祭之礼!”

人群相觑,当中走出一位衣冠楚楚的公子哥。他大步上前,在供台的捆香中抽出三柱,仔细点上。

香火燃起,他持在手中拜了三拜,口里念念有词:“山神在上,灶君在上。崇吾柳府长子代家人敬。愿丰年无灾,六畜兴旺,妖鬼……”

他正念到“妖鬼”二字,庙口一阵阴风袭来,烛火霎时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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