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范闲。”
“宫聆。”
“目视其文，耳聆其声，给你起这名字的人，希望你听话。”
少年在马车上也不老实，他凑在宫聆的身边，聒噪的勾着话头，可他实在是聪慧，一言便道破了宫聆的一生，她的出生，她的成长，确实只需要听话而已。
宫聆挑眉，斜着眼看过去，一双闪烁着亮晶晶的期待的眼就跃了进来：“红楼？”
范闲的眼睛更亮了，他凑得更近，恨不得贴上去，多年的寂寞和无人能懂，早让他忘了什么叫分寸，不过也是，他恣意的活了许多年，分寸也早被他抛在了脑后。
“是红楼，你也看红楼，也是，谁不看红楼，不对，也不是人人都看红楼，看了也不一定记得住，你是爱看红楼，我们俩兴趣相投！”
急促的短句和不对推翻重来的论断，范闲的性格暴露无遗，他是霸道的，也是自信的，他自傲于自己的不同，也自傲于自己的判断，他更喜欢自己去找一些信息。
“我看红楼，是工作。”
范闲做出了一贯的动作，他的嘴有些向上撅起，眼珠子瞪的大大的圆圆的。转了一圈有了了然：“红学家？那你就比我年纪大了，要不就是学历史学文学的。”
听到年纪大三个字，宫聆不是生气，而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这思维真是跳跃。
瞧见面前姑娘笑了，白嫩的面上染上了娇艳的明媚，范闲无端的跟着高兴。
“研究红楼的可不只有老头，不过你说对了，我是研究历史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是死了过来的。”
这话直白，范闲放佛一根筋走到底的竹竿，笔直的，无一丝曲折，他终于找到了能懂他的人，多年来憋在胸中无处与人宣泄的秘密都像倒豆子一样倾泄了出来，整个人的状态宛如在跳格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
只不过这一见面就谈到自己怎么死的，属实是太过超前了。
“我们熟吗？”
宫聆没有直接说，而是问了个问题。
“我们还不熟吗？”
这问题又被范闲眨着眼睛抛了回来。
“我们不熟。”
宫聆笃定的说。
“我们是这世上最熟的人。”
范闲同样笃定的回复，他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宫聆，从上了马车，他的视线就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过，若要说此时写一封情书，可能范闲都会把此间最矫揉造作的语句落于纸上，宁可墨穿透纸背，也要把字字思念写尽。
他看的是宫聆，却也是透过宫聆，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他们是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人，除了彼此，无一人见过那边的花开，听过那一处的虫鸣。
宫聆张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是……我是被人杀了。”
那日，恍恍惚惚间，应该是熬了夜，在图书馆刚查完了一些书经的注文，她抱着没写完的一些注解，走在街上。
不算早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些刺眼，明晃晃地照着她，照的她心慌，照的她眼中泛白。
在一片眩晕中，前面有人大喊让她躲开，可是熬夜后，本就迟钝了许多，等回过神来，刺痛袭来，一把匕首从自己身体拔出来，手臂猛的卸力，那些雪白的纸张一飞冲天，在风中盘旋落下，最后浸满了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一生结束，再度睁眼，她就成了个新的人。
“我俩真是各有各的遗憾，我没那么疼，我是病死的，最后的时候，我躺的床上一动都不能动，所以啊，我来了这里，就喜欢上蹿下跳，能跑能跳我就不安稳走着。”
脸庞带着圆润的少年一脸骄傲，欢脱的不像是在说自己的死。
这份洒脱，倒是世间少有。
“我们两个，一下子聊到死，是不是有些突兀。”
“诶——你别说，我喜欢这四个字，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以后就这么说，多说。”
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宫聆以前在宫门没见过这样的人，来到庆国，也少见这么开心的人。
希望到了京都，也能保持如此心性吧。
想到京都的水，宫聆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起来，范闲瞧见了，他在心里打了转，装着不说话。
“你与费老告别，他有嘱咐你什么吗？”
罕见的，宫聆主动开了话头，这还是一路上第一次。
当初在林中，宫聆当然看到了费老和范闲在一起，只不过她现身后，费介就躲了起来，想来是不想与她牵扯过多。
“嗯，见了，说了，大致就是一些检察院和京都的情况，那马车里坐着的人是六处的言冰云，此行要秘密潜伏北齐，任务重也是被罚的。可他为什么不想我拿提司腰牌，为什么你说了几句他就改变主意，我还真是不懂。”
倒是看得起范闲，说的全是检察院机密。
宫聆也看出来，范闲不是真的全不懂，只不过是在套她的话罢了。
父亲说了，她要保护范闲，检察院于他无秘密。
“你在儋州遇刺，是有人假借六处传了假密令，一直藏在车队里的，你救下来的那个滕子荆就是言冰云的下属，他去北齐虽是有新的任务却也是惩罚。此人心中无他，只有大庆和院长，夺你提司腰牌是怕你担不起检察院的职责，可院长的命令，他听。”
听到滕子荆的名字，范闲抬手挠了挠额头，他大概猜到宫聆应该知道，只不过这么淡定，倒是让他有些汗颜。
这言冰云听着就像个木头一样，师傅和宫聆的话里传达出的，和他之前看见的，分明就是个棒槌，别说三头牛，一群牛都拽不回来的倔驴。
偏偏这样的人，还是愚忠。
他虽然没见过陈萍萍是什么样的人，可好家伙，言冰云认为他范闲不堪大任，前一秒杀人也要夺腰牌，后一秒院长同意就可以了？
他的思维呢，他的意志呢，他的坚持呢。
范闲瘪了瘪嘴。
“京都快到了。”
说话间，车队已经行进不少，本就是在检察院出城后不久偶遇，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城门口了。
范闲兴奋的撩开了帘子，探出去半个身子，前方执着旗帜的红衣铁甲马踏而行，气势恢宏，道路两旁的百姓侧着脸躲避，道路让给了达官显贵，自己溜着边走一道，前前后后马车来来往往，佝偻着身子，穿着粗布的人忽隐忽现，无人在意。
眼前就是京都，少年眼中看到了气派的城墙，冰冷的守城卫利刃在前，城墙上搭着弓弩站着巡视的人，灰白色的砖墙，压着的不知道是形形色色穿梭的百姓，还是华贵马车里自命不凡的功勋，高耸入云的皇威包围下，京都密不透风。
“让滕子荆进来。”
没有多问，靠着人群遮掩，范闲一挥手，滕子荆翻入马车，一抬头对上盯着他的宫聆。
冷汗瞬间从滕子荆额头滑下。
“宫小姐。”
手指封于口前，宫聆示意滕子荆闭嘴。不过一息，马车就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自报家门，倒是和范闲周旋起来。
马车内，宫聆不开口，滕子荆也不敢多说话，气氛一时间紧张起来，主要还是滕子荆紧张，他的心脏都开始微微闷疼，深怕宫聆将他押送回检察院。
他是见识过这位院长养女的手段，阴毒狠辣不输检察院的老手，虽然人不在检察院内任职，穿梭行走间已然是院长左右手的存在，一些院长不动的勾当，就是这位养女在做。
汗珠一颗颗滑落，等着范闲淘了银两买了那份假地图，回个头的功夫，才看清两个人之间一强一弱的局势。
“怎么了这是？”范闲坐了回去，将那假地图再度放入信封，贴身保存：“谁欺负谁啊，我怎么看不明白。”
“二两银子，你也忍的下去。”
宫聆话语里噙着笑。
“好歹是二两银子，看在钱的份上，也是个宝贝。”
贴身放好那宝贝，范闲还拍了拍，转头看着滕子荆：“接下来怎么个事。”
滕子荆视线在宫聆身上划过，还是一抱拳下定了决心：“既已入京都，我就此告别，此回京都，滕某身上确实有不得不做之事，你的恩情，我领了，来日，我定报答。”
“你这说的什么话，小事，若还有我能帮的上忙的，记得来找我，我大概能帮你。”
范闲挥挥手，一时间心里还有些怅然。
“入京都，看着简单，却也难，范闲为你担的是欺君得罪，滕子荆，我不是检察院的人，我不会抓你，但若你行事莽撞不计后果，范闲或会因你而死。”
端坐在一旁的宫聆冷冷开口，范闲一下子瞪大眼睛抬手去拦。
“这说的什么话，不至于不至于。”
“我明白，我们不会再见。”
滕子荆点头，翻身下了马车。
听起来明明白白的话，却把范闲看不懂了，两个人之间好像还藏着许多他没听到的暗语一般，令他面露疑惑。
“你俩这话说的，我耳背了？漏听了？不可能啊，这怎么就到我死了。”
马车继续行进，一路上耍猴的，卖货的，淌过净街，杂耍人烟之气顶天，热闹非凡，不愧大庆京都之名，范闲乐的直起身子探着往外边看。
“你喜欢烟火气？”
想起范闲上辈子的死因，倒也明白了，只不过这京都中，真正喜欢这人烟鼎沸的人怕是不多。
范闲听到身后声响，回了头，声音却在外面飘着，飘向马车里面：“是啊，烟火气多好啊，有道是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壮有所用——”
“谓之大同也。”
第一次，宫聆接了范闲的话茬，两个人视线相对，终于碰出了一丝火花。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一道旨意红衣铁甲散去。
车外一人伫立作揖。
“护卫另有要职，小人护送范爷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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