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庄闭塞,背靠着做里长的丈夫,再加上能说会道,陈媒婆是陶家庄最能成事的媒婆。
至于成事后过得如何,想到那些靠陈媒婆说和,嫁到陶家庄来的年轻女子,陶苗苗沉了眉眼。
过得好的,如陶二嫂,丈夫劳动力不错又尚算老实可靠,自己拼着命连连生子,便算在婆家腰杆硬,过得不错。
过得不好的,也是陈媒婆的巧嘴成名之役。
村头的懒汉陶顺,人到四十,家中老人给了陈媒婆大半积蓄,只求说个姑娘来。
这样的懒汉,还爱喝酒,知根知底的人家都不愿意嫁。
陈媒婆硬是通过里长哥哥联系了隔壁村镇刘家,给说了个二八年华的姑娘来。
陶苗苗遇到过刘家姑娘两次,她总是沉默寡言,脸上一团死气。
袖子不经意地抚起来,便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因为那刘家姑娘,陶苗苗对陈媒婆没什么好感。
只觉得这人和无良的皮条客也没什么两样。
此刻,那讨厌的陈媒婆正坐于家中,陶奶奶笑眯眯地招待她。
旁侧,陶杏儿乖顺地陪坐一旁,垂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模样。
陶苗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要给大姐议亲。
陶苗苗看着豆芽菜一样的大姐,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衣,材质比往年都要好。
只是,黑瘦的手从袖管里伸出来,显出和美丽的新衣违和的凄苦。
她头发干枯发黄,被临时打理了一番,梳着双丫髻,戴着一朵从未见过的粉色绢花。
屋子里传来陶奶奶和陈媒婆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陈大娘,你看我这孙女,性子乖巧得紧,家里家外的活也都是一把好手。”
……
“老婶子,您放心,我一定给你家孙女找个顶顶合适的人家!”
……
屋子里喜气洋洋,陶苗苗的脑子里却全是刘家姑娘一团死气的脸。
陶苗苗站在屋门口,不可抑制地红了眼眶。
陶奶奶心满意足地和陈媒婆说定,一抬眼,却见家里那个冤家,木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看起来黑黝黝地吓人。
陶奶奶被她骇了一跳,立马骂将起来,“你这个精怪,你拿什么眼神看人呢!”
旁边的陈媒婆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口的黄毛小丫头。
小丫头的头发乱七八糟,干枯发黄还十分毛躁,几片枯叶粘在上面,初看像鸡窝一样。
脸上又脏又粗糙,黑一块红一块的,细看还有许多口子。
瘦瘦小小一个,身上穿着藏青色袄子,破破旧旧,上面有许多歪七扭八的补丁,灰色的,玄色的都有。
针脚粗糙,对得也不齐整,大概是小丫头自己缝的。
此刻正凶巴巴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像坑洞里的幼狼。
这眼神,一点不像他们陶家庄能养出来的。
陈媒婆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可惜小了点,不然这丫头倒是能解决一桩她由来已久的惦念。
陶苗苗被陶奶奶一骂,立马垂下了头,若无其事地走向灶房。
这些年来,她已经摸清了陶奶奶的脾气,她骂人的时候,当没听见走开,接着干活是最好的应对。
解释在陶奶奶眼里都是顶嘴,往往结果最惨。
果然,下一刻,陶奶奶没再搭理她,转头又和陈媒婆聊了起来。
用晚食时,陶奶奶难得给大孙女夹了一筷子鸡蛋。
陈媒婆已经给了准话,陶杏儿这样的铁定能说个好人家。
不论她现在看起来多么其貌不扬,她那连生三个儿子的娘就是最好的活招牌。
再加上她在庄子上勤劳肯干的名声,绝对不愁嫁。
等陶杏儿议亲成功,家里面又是一大笔进项,给陶林陶沐交完束脩和节礼还能有余。
陶奶奶心情大好,只盼着陈媒婆早日回信。
陶杏儿看着碗里的鸡蛋,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她碗里出现了鸡蛋,还是奶夹给她的。
她将鸡蛋放在嘴里,细声细气地道谢,“谢谢奶。”
陶林和陶沐对视一眼,撇了撇嘴,不过一块鸡蛋,还值当道谢?
陶家最小的弟弟今年七岁,名唤陶树。
陶奶奶也喜欢这个金孙,可惜精力不济,最后是给陶二嫂自己带的,不如陶林陶沐在陶奶奶那儿受宠。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对面的大姐。
陶二嫂摸了摸他的头,眼里划过一抹心疼,陶树已经七岁。
陶林陶沐都是六岁开的蒙,陶奶奶却至今没提陶树开蒙的事。
她将自己碗里分得的一点鸡蛋夹到了陶树碗里,小心翼翼地向陶奶奶提起。
“娘,树儿七岁了,来年是不是也得开蒙了?”
陶苗苗从碗里抬头看了一眼,除了陶二和大姐,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陶大嫂率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些年来,为了供那两兄弟念书,家里的饭食是一年比一年稀,荤腥一年比一年少。
若是再多上一个…
陶大嫂简直无法想象。
而且,她和陶大只是伯伯伯娘。
说句不好听的,而今他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未来能享受到侄儿的几分好,谁也说不准。
陶大嫂这么多年没有孩子,确实腰杆不硬。
但地里的活她一天没少干,比起陶二嫂,黑皮皱脸,老了十岁不止。
她就算不能生,这苦也是积在心里受够了。
陶大嫂呜呜地哭,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苦楚全都哭出来。
大概是陶大嫂哭得太苦,陶奶奶张了张嘴,却没用惯常那句肚子不争气堵回去。
她一张老脸耷拉着,心里盘算着家里的银钱,眉头皱得死紧。
陶树确实早该开蒙了。
可是…家里哪里供得起三个人上学。
饭桌上一时沉寂下来,除了陶大嫂的哭声,环绕不停,听得人心里难受。
陶二嫂有些坐立不安,她知道大嫂心里难受,但是三个儿子,总不能只有和她最亲的小儿子不识字不念书。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只是摸着陶树的小手垂着头。
陶杏儿被急转的氛围弄得不安,也手足无措地放下了筷子。
利益最相关的陶林陶沐反而是最淡定的,不过变了一下脸色,很快恢复正常,慢悠悠地吃起饭来。
陶苗苗看着这一桌子人,暗地里撇了撇嘴。
反正读书这种好事肯定轮不到她,还是赶紧填饱肚子最要紧。
呼噜一声,陶苗苗的碗里稀得很,一不小心吸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
这下,陶苗苗也不好意思继续再喝,只能放下了手里豁口的碗。
陶奶奶抬手抹了把脸,终于发了话,“先让陶林陶沐教教弟弟。”
这,夫子教和哥哥教哪儿能一样?
陶二嫂张嘴还想再说,被陶二暗地里拉了一把。
陶二嫂闭了嘴,方才激流暗涌的氛围消失。
陶大嫂的哭声也止住了,饭桌上总算恢复了平静。
一家人重新拿起了筷子,陶苗苗搅了搅碗里稀稀的饭食,几口呼噜完。
心里只觉得,就她碗里这饭食,她都多余拿这双筷子。
陶林陶沐陶树的前途自有陶奶奶和陶二嫂为他们操心,她和大姐才是真正的苦命小白菜。
夜里,陶苗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想到白天见到的陈媒婆,陶苗苗伸手轻轻握住了大姐的手。
入手的触感很干瘦,空有接近成人大小的手掌,却摸不到什么肉。十根手指节节分明,摸起来都是骨头。
再想到大姐豆芽菜一样的身子,想到陶二嫂生陶树时端出去的一盆盆血水。
陶苗苗的心头沉甸甸的。
“苗苗?”大姐温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在空寂的夜里带来温暖的气息。
陶苗苗翻身,抱住陶杏儿,小脸在她颊边蹭了蹭。
“大姐,你要嫁人了吗?”
陶杏儿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喜意,“是呀,苗苗,我要嫁人了。
嫁了人就不一样了。
干了活能吃饱穿暖,会有自己的孩儿。
等孩儿长大些,便能做家里的主了。”
陶苗苗张了张嘴想反驳,不是这样的。
可是……该是怎样的?
该怎么和陶杏儿描述,陶苗苗又说不出来了。
不等她说出劝说的只言片语。
黑暗中,陶苗苗感觉到陶杏儿回握住她的手,喜气洋洋地说。
“苗苗,你再熬一熬,再有三年,你也就能嫁人了!”
再有三年,你也就能嫁人了!
陶杏儿的话像一道惊雷,突然炸响在陶苗苗的脑子里。
嫁人?
只有三年,她就要嫁人了?
十五岁,初中生的年纪嫁人?
然后,拖着这幅营养不良的身体生孩子?
陶苗苗越想越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像有人用大喇叭在她脑子里喊嫁人,吓得她立马睁开眼。
一直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晨光微露,才有困意袭来。
可惜,院子里已经有了动静,她得起床了。
彻夜未眠的威力极大,陶苗苗清早起床时,颇有些头重脚轻。
待和大姐一起做完朝食,端着去堂屋时,险些被门槛绊倒,费了那一盆朝食。
这一下,把陶苗苗的瞌睡虫彻底赶跑了。
这一盆朝食要是撒了,怕不是会被陶奶奶饿上三天。
陶林和陶沐今日还要去学堂里结业,早早地坐在了桌旁。
看到陶苗苗险些摔了朝食,最大的陶林摆出了小学究的架势。
“女子当贞静贤淑,贤惠持家。陶苗苗,你竟然显些摔了朝食,不是好女。”
旁边的陶沐虽然还不太懂大哥说的什么,但他历来是大哥的应声虫。
“对!陶苗苗,你不是好女。”
这家子奇葩,真是每次都能让她的血直冲天灵盖。
陶苗苗握紧了装着朝食的盆,恨不能把这盆扣在那两人的新衣上。
陶林陶沐两人今日穿了新做的学子衣衫。
类似于现代的校服,是统一制式,只是二人的尺码不同。
虽然布料不是顶好,却把两个绣花枕头衬得跟两棵小白杨似的。
陶苗苗忍不住瞟了几眼,心头不自觉地划过一抹念头。
若是能穿上这身衣衫,能去念书……
她的眼里迸发出一抹光亮,又瞬间黯淡下来。
前世被父母逼着,早起上学的日子,而今回想起来,竟然幸福得像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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