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兰芷坊与抉择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在一个依旧漆黑的夜晚,持续颠簸的驴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颂宁在笼车内屏息凝神,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那吴老大谄媚的声音,似乎在与人接头。“……蔡妪,这次的货色包您满意……有个绝佳的……” 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接着,是一阵沉重的、像是大门开启的“吱嘎”声。
驴车再次启动,行了大概半刻钟,最终彻底停稳。
颂宁心中正自揣测到了何处,笼罩在笼车外的厚重黑布被人“哗啦”一声猛地扯下!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她久处黑暗的双眼,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个极为宽敞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四周是高耸的砖墙,墙头可见防止攀爬的荆棘。庭院之中,火把林立,不下三十支,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除了那十几名一路押送她们的人贩子外,院内还多了二十余名陌生汉子,个个身形健硕,手持环首刀或棍棒,面无表情地肃立四周,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名人贩子上前,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笼门上的铜锁。他粗鲁地伸手,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女孩子像拎小鸡般拽了出来,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呜——!”那女孩手脚被缚,无法挣扎起身,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痛苦的闷哼。突如其来的摔打和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让她吓得浑身剧颤,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笼车内的其他女孩见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拼命向角落里蜷缩,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即将降临的、未知而可怕的命运。多日的囚禁,让她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麻木。
“好了,莫要如此粗鲁地对待老身的货物。”一个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中年女声悠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深紫色曲裾深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几根银簪的中年妇人,在一名婢女的搀扶下,从廊下缓步走出。她面容保养得宜,但眼角细密的皱纹和那双精明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透露出她的年纪与阅历。“若是磕着碰着,损了品相,可是要耽搁我兰芷坊的生意。”她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这兰芷坊,乃是江夏郡治西陵县内有名的销金窟,以其调教出的娼妓才艺俱佳而闻名。
“蔡妪教训的是,小的粗鄙,下次定当注意!”那吴老大立刻换上一副谄媚至极的嘴脸,点头哈腰,“谁不知道您蔡妪调教人的本事?这江夏郡谁家娼馆能比得上您这兰芷坊出来的姑娘惊才绝艳?蔡妪您慧眼如炬,这次小的带来的货里,可真真有极品!”他拍着胸脯保证,脸上那道刀疤也随着他的笑容扭曲起来。
蔡妪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这种奉承早已免疫,语气依旧不咸不淡:“你个竖子,哪次来不是吹得天花乱坠?且让老身瞧瞧再说。”
“是是是,您请过目,保管让您眼前一亮!”吴老大忙不迭地应承,随即转身对笼车内厉声喝道,“都滚下来!站成一排,让蔡妪好好看看!谁要是敢不老实,仔细你们的皮!”
看守的汉子们上前,粗暴地将女孩们脚上的绳索割断,但手上的束缚依旧。长时间的捆绑让她们双脚肿胀麻木,骤然落地,几乎无法站稳,一个个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才勉强走下驴车,在空地上排成一列。火把的光芒毫无遮拦地打在她们年轻却写满恐惧与憔悴的脸上。
颂宁站在偏右的位置,大约是倒数第四个。她强忍着双腿的酸麻刺痛,努力挺直脊背,低垂着眼睑,心中却是警铃大作。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蔡妪在婢女的陪同下,开始从左至右,逐一审视。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细细刮过每一个女孩的脸庞、脖颈、身段,不时伸手抬起某个女孩的下巴,仔细端详五官,甚至捏捏手臂,检查肌肤的质感与骨骼。被她审视的女孩,无不吓得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
终于,蔡妪停在了颂宁面前。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的冷静与挑剔。颂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缠住,比那日在山中遇到的土虺还要令人毛骨悚然。她本能地想要后退,脚下却如同生根般无法移动。
蔡妪似乎对颂宁的反应颇为满意,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颂宁的脸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一刻,异变突生!排在颂宁右侧隔了两个位置的一个女子,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蔡妪拼命磕头,口中发出模糊却急切的“呜呜”声,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充满了绝望的乞求。
蔡妪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她收回伸向颂宁的手,转向那名跪地的女子,语气依旧平淡:“把她口中的布拿了。”
一名手下上前扯掉那女子口中的破布。
女子立刻带着哭腔哀求道:“求蔡妪开恩!放过小女子吧!小女子早已成婚,并非处子之身,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一岁幼儿,求蔡妪发发慈悲,放我归家吧!”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虽然皮肤因日晒而略显粗糙,泪痕纵横,却依旧能看出底子清秀,眉眼间带着一丝少妇的风韵。
蔡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道:“抬起头来。”
女子依言抬头,露出完整的脸庞。
“叫什么名字?”
“小、小女子姓宋,家中行二,爹娘都唤我二妮儿……”女子颤声回答。
“嗯,模样尚可。”蔡妪微微颔首,“既入我门,前尘尽忘。往后,你便叫‘彩云’,留在我这兰芷坊好生学着伺候人。”
那宋二妮一听,更是焦急,再次连连磕头,额角很快见红:“蔡妪!蔡妪!求求您!民妇真的已成亲生子,实在做不得这等营生啊!求您放我回去吧!”
蔡妪闻言,嗤笑一声,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冷酷:“成亲生子又如何?来我这兰芷坊寻欢作乐的郎君们,有几人真在乎帷帐内的女子是否完璧?我劝你识时务些,乖乖留在坊中学规矩,听话,老身自不会亏待于你。若是不识抬举……”她话音一顿,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女孩,包括一直强作镇定的颂宁,“那暗无天日的私娼窠窟,便是尔等的归宿!那里头,接待的可都是些三教九流、粗鄙不堪的苦力莽汉,能否活过一年半载,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她刻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女孩们的心上:“至少,在我这兰芷坊,来往的非富即贵,皆是江夏郡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你们若伺候得好了,哄得贵人开心,说不定哪日就被赎身出去,做个外室,也算一步登天。再不济,也能得些丰厚赏赐,保你衣食无忧。是留在我这锦绣堆里,还是去那暗娼窑子里被磋磨至死,你们自个儿掂量清楚!”
这番话,既是威胁,也是利诱,更是说给所有女孩听的规矩。颂宁心中一片冰凉,她明白,这是蔡妪在瓦解她们的意志,逼迫她们认命。
果然,那宋二妮,不,现在是彩云了,听完这番话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不再哭求,只是无声地流泪,眼中一片死灰。
蔡妪不再理会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颂宁,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微微侧头对吴老大说道:“这个,我要了。”
吴老大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刀疤都舒展开来:“蔡妪果然好眼力!这个就是小的方才说的极品!您看这眉眼,这身段,这骨相,稍加调理,必定是棵摇钱树!这次可没糊弄您吧?”
“确实是个可造之材。”蔡妪微微颔首,“放心,银钱上,老身不会亏待你。”
蔡妪接着又挑选了另外几个面容清秀、身段窈窕的女孩,连同颂宁和那个被迫改名彩云的宋二妮在内,一共九人被留了下来。
“行了,就这几个。其余的,你自行处置吧。”蔡妪对吴老大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笔寻常的交易。接着吩咐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赵三,带吴老大去账房支取银钱,这次便予他银饼吧。” 银饼的价值远高于铜钱,可见蔡妪对这次“货物”的满意程度。
她又转向其他手下吩咐:“将这几人,带到群芳园去安置。”
颂宁等九人,如同羔羊般被驱赶着,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庭院。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与惊呼!
颂宁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刚刚同样被选中、站在队列末尾、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女孩,不知何时挣脱了些许束缚,趁着人贩子们注意力都在银钱上、看守稍懈的瞬间,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了旁边驴车坚硬的车辕!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可怕声音,令人齿冷。
“他娘的!这小娘皮!”吴老大气急败坏的骂声立刻响起,“真他老母的晦气!”
有人上前探了探鼻息,粗声回报:“老大,没气了!”
“妈的!白瞎了一个货!拖出去,扔到城西乱葬岗喂野狗!”吴老大厌恶地挥挥手,仿佛处理一件垃圾。
颂宁的目光定格在那倒在地上的小小身躯上。鲜血从她额前巨大的伤口中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地面。她的脸庞稚嫩未脱,可能还未满十三,此刻却沾满了血污,那双曾经充满恐惧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圆睁着,望着颂宁她们的方向,已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死寂。
一股巨大的悲凉与恐惧攫住了颂宁的心脏。死亡,原来离得如此之近。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或许像这样决绝地赴死,也是一种解脱,至少不必再承受接下来的屈辱与磨难。
可是……阿父呢?他是否还活着?阿母呢?她该如何承受这接连的打击?阿和、安安呢?他们还在等着阿姊回家啊!
强烈的思念与不甘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之气,利用这刺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死!无论如何,她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找到回家的路,才有机会再见到她的家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在心中默默立誓,然后毅然转过身,跟着押解的人,一步步走向那名为“群芳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与眼泪的所在。
再来一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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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兰芷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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