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林嘉明呆在原地。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冥冥之中一直觉得似乎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其实并不奇怪,他似乎并不是很震惊,但是好像隐隐约约又非常不适以至于感觉自己要反胃。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接收了这些信息而产生的错愕感和仿佛意料之中的麻木感让他不知作何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要说出一句“哦,这样啊”,还是装着悲痛欲绝,然后指责现在卧床不起的母亲为什么当年犯下如此错事。
但是后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用一种几乎平静到可怕的眼神,用一种让母亲都难以置信的冷静态度,用一种让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木然表情,轻轻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林嘉明才轻轻开口:“好的,妈妈。我知道了。”
他只感觉,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力度更大了。他有点疼,却感觉那疼不是来自于手上。好像是身体里的某处器官在隐隐作痛,这种痛却是很钝很钝,似乎又那么遥远,他不是非常在意。
而此刻躺在榻上同样恢复沉默的林嘉明的母亲又想到了什么呢。她想到了那年春天她在树下踩到了一片青色的影子,模样俊美的华裔青年微微踮起脚尖为她采撷那高大树木上尚还青涩的野苹果,青涩地像是那天青年的笑容纯洁可爱。或许是那天摘到的其实便是伊甸园的苹果,而青年就是她的亚当。
秘密在一只苹果中酝酿,啃一口酸涩却清香。懒懒地回应远处的中国丈夫呼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小姐却淡淡地假装无意回看一眼,那个华裔青年站在那片树荫下看着自己。那天天真蓝啊,蓝地好像是一面镜子,照着她即将破碎的梦境。那华裔青年本是帕卡那衫家族的一个别墅门卫,小姐却第二天指了名让她做自己保镖,每天都可以跟着自己上街,游玩。
蛇在那一刻已经缠绕上了小姐的手臂。
那个时候小姐已经与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青年结了婚,然后就是一年后安拉克出生了,长得特别像妈妈。
克劳德特躺在榻上回想着那天晚上,小南来到自己房中从后抱紧了她,男人的手掌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项间,却久久没有开口,可是她却从那呼吸中听出来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不甘,也有不舍。
“你跟着我丈夫去吧。”她最后抛下一句。她之后从未试图在脑中描摹过对方,旧情能随着岁月灰飞烟灭,她对她和他的未来也没有幻想,哪怕最后让哥哥找到杀手结束他的性命的时候,她淡漠地说了句“嗯”,淡漠到在树影中落下每一寸目光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刻意失真。
而对方呢?那个华裔青年至死大概都不知道要走他性命的居然是那个他在临走前夕还拥抱过的女孩,那时他甚至在她眼里好像看到了水光。
克劳德特在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这次病得是有缘由。她是在自家的游泳池中突发脑梗的,然而那是因为她那天忽然在水池中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她远远看到水池深处立着一个人,朝她远远伸出手来。
我想再为你摘一只苹果。那个人说。她恍惚了,她在水中奔跑着想要追逐,想要抓住,却不知再怎么抓住也不过是追随不存在的影子,那天蓝天下的青年的影子已经永远被她抹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在水中挨近了,那影子不过是一时恍惚,错把树影看成人影,她忽然站在及胸深的水中就呼吸不上来,水底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拉扯着她,她慢慢地又觉得有一个人在抱着她,轻轻地把呼吸喷吐在自己的颈间。小南,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她的腿脚仿若有千钧重,一颗水珠汇入身边成片潋滟水光,她抬起手一瞬却立刻栽了下去。
有时候醒了就会迷迷糊糊想,也许这场大病是为了小南你而生的吧。我要走了你的命,现在你来要我的命吧。
林嘉明慢慢地再次为妈妈掖好被角离开房间关上灯的那一刻,他的母亲却重新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住空中某样东西。她的眼睛睁得是那样大,挥臂的动作堪称是用力,她几乎要喊出来,却又在想要发出一点实质声音的时候提前感受到了眼泪的感觉。刚才安拉克还坐在这个位置陪她说着话,那个孩子其实长得和小南有点像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样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把最好的给他们。安拉克听到那些话之后是不会生气的,她的感觉没错,就好像她知道那个人死去后也没多么伤心一样。想杀死他不代表不喜欢他,她会换一种方式喜欢他,她想,至少比如说安拉克是他们的孩子,她看到他,会想到当年的他,这就够了。她的眼泪再一次流淌下来,这次是肆意而猖獗地,滑落下侧脸,有些流到了鬓角,有些滴在了床单上。然后,她努力伸出去的手便重重垂落下来,再也没有抬起。
是年五月三日,室内窗帘微动,一阵轻轻的春风带走了她的灵魂。就如同那年在春光下她回头给予了那个青年轻轻一瞥,也从此带走了别人整个灵魂。或许又不是如此,也许在那年春光下,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神中,灵魂便已经交给了对方,影子重叠的时候,她带走他的一部分,他亦带走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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