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宫远徵反应过来,宫尚角已经驾马停至他们身前。他眉眼冷峻,看着宫远徵怀中之人的表情也不亲近,手中仍提着剑,像是个下定决心要仗剑诛妖邪的正人君子。
“哥……”宫远徵疑惑道,“她是上官浅啊。”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好像是怕宫尚角没有认清受伤的人是谁才会有此作为。
宫尚角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随即将剑举起。
忽有夜风吹过,吹动上官浅一缕碎发,掠过她的眉眼,又擦过她的睫毛,最后混着灰与血粘在她的脸颊上。
剑身上映着天上冷冷月光,照到她的眉眼上,恰如当年在徵宫医馆他见到她时,风吹散云层,莹莹月光笼着她脸。
当时她肌肤如玉,目光如星,与现在的灰败天差地别。
紧握剑柄的手仿佛忽然间没了力气,引以为傲的佩剑从掌心滑落,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再珍贵,到底只是凡铁。再冷静,到底只是凡人。
“怎么会这样……”
宫尚角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宫远徵,亦或是在问奄奄一息的上官浅。
他为什么会下不了手?他又为什么会把她带到他的面前?她又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把人抱到马车上吧。”宫尚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莫名多了几分落寞,“远徵,你去骑我的马。”
宫远徵不解道,“那你呢?”
“我去驾马车,回去的路上有几段山路颠簸,我驾的稳一些。”宫尚角勒马转身,声音里有几分活人的疲惫,“回程估计走得会慢,等天亮在城中买些补给,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能用上,准备好我们就启程回宫门。”
宫远徵惊道,“你要带上官浅回宫门?”
宫尚角的身影停在原地,宫远徵眯了眯眼,觉得自己的哥哥肩膀一提一松,似乎是叹了好大一口气。
宫尚角无奈道,“是活捉。”
是将人安置在最好的马车里的活捉。
宫门的队伍出城后,直走到正午才在郊外一处树林里停下休整。宫远徵从马车上下来,猛地被树林里漏下的阳光刺到眼,眨了眨眼睛,忽视掉眼里那点湿润。
他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一种失落的神色,让人恍惚间觉得他好像年轻了几岁。
这次出行带的草药能用的他都用上了,可上官浅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宫尚角走至他身前站定,话里透出几分他自己不想承认的焦急,“怎么说?”
宫远徵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她的伤太多,新的旧的,内伤外伤。还有一些不知道何时中的毒,纠结在一起成了经脉里的淤堵。若要根治,药物只能起到三分作用。”
“三分?”宫尚角盯着宫远徵,话里有几分不可置信,“什么叫只能起三分作用?”
“剩下得看她的命。”宫运徵垂着头靠在马车上,像是浑身没了力气,“伤太多,盘根错节,实在无从下手。”
宫尚角沉默片刻,一抬眼正好对上宫远徵的目光,二人均在对方眼中读出他们要说的话。
宫尚角问,“出云重莲,可以吗?”
宫远徵答,“都用完了,再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试试吧。”宫尚角回头看向身后,眼神晦暗难明,张着口停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她……她跟着点竹多年,若救回来能归我们所用,也是好事。”
宫远徵闻言,目光里有些震惊,却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在上官浅的事情上,宫尚角的行事总让宫远徵摸不着头脑。
当年让他去接上官浅回角宫如此,知道她有嫌疑依旧留他在身边如此,云为衫指明上官浅是无锋却不杀她如此。
当时合伙骗她是如此。他不懂他哥哥的心思,只是照做。唯有那晚放她走时,他第一次对宫尚角的做法产生怀疑。
若是无锋,就不该放她走。若是新娘,就不该和她分离。若这五年她在宫门安分守己,他和宫尚角二人不是保不下她。
至少不会奄奄一息地被丢在某个世家的废墟里。
宫远徵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恨,为五年前宫尚角的心软之举,又或者是多此一举。
上官浅的归来在旧尘山谷并有激起太大的波澜,或者说并没有多少人敢来置喙。
宫门长老年事已高,对于许多事务已经有心无力。宫子羽直觉其中有隐情,本想去角宫与兄弟二人商讨一番,却在进门时止住脚步,摇摇头便转身回了执刃殿。
宫紫商不解,过去细问当时情状。宫子羽苦笑一声,说他一踏进角宫,便被宫尚角瞪了一眼,再看宫远徵也在一旁站着。
“他手已经摸到腰间短刃了。”宫子羽抿了一口热茶,语气无奈,“虽然很快就收回,但还是很戒备。”
宫紫商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戒备?他们兄弟二人是傻子吗,戒备自家人干嘛?”
“傻姐姐。”宫子羽深深叹一口气,心里想着一孕傻三年的传言莫非不是假的,口中继续解释道,“他俩是怕我对上官浅不利啊。”
“那就更奇怪了,上官浅是无锋刺客,又害宫门成这样,他俩不最以宫门为重,该直接把人交给你处置才对。”
宫子羽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宫紫商不说话,直把宫紫商看得头皮发麻,他才幽幽地开口道,“姐,你觉得如果现在阿云回来,我会让宫门的人靠近她吗?”
答案不言而喻,执刃殿中陷入一阵寂静。宫子羽转过头,他的目光投向殿外,远处群山翠绿间,一条云雾环绕其间,如女子的裙衫。
“姐,有的人只要能再回来,那些过去的事,就都顾不上了。”
“随他们去吧。”宫子羽拿起案上文书,上面记录的是此次顾家灭门惨案的种种细节,“宫尚角和宫远徵都是聪明人。”
他的视线忽然停在一处朱砂圈出的字上——上官浅,原为无锋魅阶刺客,点竹之徒,此次活捉,意为诱出其师。
宫子羽将那份文书收好,接着冷冷道了一句,“也够狠心。若情况有变,他们会站在宫门这边的。”
“就和五年前一样。”
回到旧尘山谷已一月有余,角宫的侍女们已经习惯每日去到东边最大的那间寝殿,万分小心地去侍候一个不知何时能醒的女子。
有新来的侍女不知道从前的事,总趁闲时拉着年长的姑姑躲在廊下问东问西。碰到性子和善的还会叮嘱她们少打听,碰到严厉的就只换回一个轻巧的巴掌。
久而久之,这群姑娘的好奇心便被扇得更旺。她们开始留心宫远徵到角宫的次数和时间,发现这位徵公子几乎有事没事就往角宫跑。虽然从前他来得也勤,但比起现在还是少的。
宫远徵十次来角宫,七次是到东边那间寝殿,三次是先找宫尚角,再一起去东边那间寝殿。
侍女们觉得,两位公子应该是不喜欢去那间屋子的,他们十次进去有十次出来时都满面愁容。
明明都是聪明人,怎么会乐意给自己添堵呢?侍女们不明白,也不敢问,只能尽心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她们心里是很可怜这个昏迷不醒的陌生姑娘的。听说她被公子们带回来时浑身都是伤,气息也很微弱。听当时去照顾的侍女们说,她当时脸色苍白得吓人,像湿完又干透的纸一样,仿佛只要一碰就会破开。
“脸颊这儿都陷下去了,手腕就那么细,手指上的骨节都硌人。我拿毛巾擦的时候都不敢使劲,怕一不小心她的手臂就折了。”那侍女还心有余悸,“你们是没看见两位公子的眼神,比平时可怕百倍。但又感觉很伤心。”
侍女想了一会,又摆摆手改了口,“也可能是我错觉吧,那两位公子可不像是会无端可怜别人的人。”
“怕是那姑娘身上有宫门想要的东西吧。”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宫远徵今日久违的没有在药房配药。他没让侍卫随行,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
其实后山也没什么意思,去雪童子那喝一杯他煮的茶,看一会那朵毫无发芽迹象的出云重莲,与月长老聊一会草药,他便又一个人从后山走回宫门。
一路上除了他的铃铛声和风声再无其它声响,他忽然感到一点寂寞。
他很少一个人走这条路。从前年青气盛眼高于顶,他走哪到哪都是成群结队,一为安全二为排场。现在细想起来,除了和宫尚角,最多与他同行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他的脚步陡然停住,环顾四周,这是一条过去的路。它通往那座已经荒废五年的女客院落。
宫门很久不管这个地方了。它落灰结网变得破败,推开门又平白让人想起过往。
他又走到那扇门前,走到那个台阶下,背着身像在逃避又像在等待。
逃避那声徵公子,那是骗局的开始。等待那声徵公子,那是他和她的过往。
他又看向自己来的路,其实很长,是他走得快。但那时他俩为什么走得那样慢。
因为那时他以为她不会武功,又听说是个体弱多病的世家女子,才放慢脚步边走边等她的。
宫远徵自己都情不自禁笑出来,笑他竟然还有怜香惜玉的时候,笑她一身武艺却硬装着和自己走到角宫。途中坐在山石上休息捶腿,不知有几分真假。
慢慢地,他的笑容僵在嘴角,抽搐着,直到泪水涌出眼眶。
这忍了三月有余的泪水。
他记不清自己这些日子给上官浅试了多少种药,多到他觉得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能抓住它。
但她没有任何起色,一点也没有,仿佛是蝉蜕下的壳。也许她已在别处获得新生,是他和宫尚角强留那副躯壳,自作多情地回忆那些过去。
那株未发芽的出云重莲已经不仅仅是上官浅的最后希望,也是他和宫尚角的枷锁。
此刻他感到挫败,却还只是单纯以为是他还不够天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喊他。宫远徵擦掉脸上的泪,应声走出去,发现是角宫侍卫在找。
没等他询问,他们便自己将来由说出——上官浅醒了。
宫远徵走到寝殿门口,忽然停下脚步不敢进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要说什么,做什么,他完全没有主意。
直到一个侍女走出,告诉他角公子在里面唤他进去,宫远徵才像找到了主心骨。
是了,他哥哥一定有对策。
然而走进寝殿,宫远徵却看到宫尚角正坐在凳子上,手撑着额头,略微挡住了一点他眼角的酡红。
“远徵。”宫尚角幽幽出声,有些颤,有些哑,“你去看看吧,看完我们再想办法……”
宫远徵沉默着走进,掀开珠帘,正碰上侍女端着擦完血的水出来。他心忽然一紧,连忙去看那靠在床榻上的人。
她现在看起来,真是像一个自小体弱多病的世家小姐了。
“徵公子。”
侍女起身行礼,宫远徵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做她的事。
却上官浅微微歪了一下头,说,“什么徵公子,在哪?”
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好歹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她怎么能视若无睹。
宫远徵心中一喜,以为她又在揶揄他,刚想反唇相讥,却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噤了声。
那双黑亮的,无时无刻不盈着水光的眼睛,此刻却是混沌一片。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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