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海风徐徐。
往年这个时节，渤海之滨的民众已经见过一到两场雪。今年尚未见雪，空气中依旧残留几分暖意。
恰逢市会之日，市场中人头攒动。一间颇具规模的邸店中走出四人。
中年商人对着一名胡商打扮的人施礼：“周兄慢走。我们十日后再见。”
窄袖短衣，腰缠金饰，脚蹬皮靴的年轻商人回礼：“刘兄有礼了。我们十日后再见。”
看着年轻商人翻身上马，渐行渐远，中年商人身边的仆从凑近低声道：“主家您信他吗？”
那个一身胡服却长着张乾人面孔的年轻商人，自称刚从西域归来，还搞到了不少贵价物。大家都知道西域好东西多，但类似金精玉石之类的贵重物品本就稀少，能搞到一件已是不易，听年轻商人的意思，除了今日带来的金精，他竟然还有一块羊脂白玉。
玉有九德，君子重之。
渤海之滨多君子，羊脂白玉却久不见矣。
昔年文帝引八方来朝，其后几十年间，商贸繁荣。羊脂白玉一度不那么罕见。虽然那个时候胡商们多在凉州一带交易，玉石之类的精贵物什大多直接入了官库，但或多或少有一些流传到东边。大乾皇室南渡后，北方狼族日益势大，封锁西去道路，如今别说东临渤海的人们，便是镇守西关的达官显贵一年到头怕是也见不到几个胡商。
中年商人与仆从一样心中存疑。对方看上去年纪很小，嘴上连毛都没有，竟然有本事弄到羊脂白玉，还平安带来了渤海之滨？
他摩挲着自己的钱袋。这里面装着的金精却又货真价实。方才一番讨价还价，对方对行货市价都很清楚，言辞进退也颇为老道。
半晌，中年商人道：“老秦说此人与他交易的药材质量不错。我们就帮他这个忙，牵个线，后面就看他自己了。”
仆从又道：“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了。除了今日跟来的随从，那人身边只有一个老仆。如今三人借住在城外一户农家。那农户只一个妇人带着儿子。两三年前搬来的。为的是让其子在城中学堂读书。这些人在本地均无根基，若真有一块羊脂白玉，我们何不……”
不等他说完，中年商人便摆了摆手：“儒家祖庭明年要开争鸣会，彰王吩咐了，我等行事需得谨慎。”
出了集市，年轻商人与随从一路向南。到了曲水边的一户农家。她翻身下马，连蹦带跳进了农舍，同时口中嚷道：“饭做好了吗？饿死我了。”
“好了，好了。小祖宗，您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一个老者迎了过来，随即就见年轻商人笑眯眯地将马鞭抛向他。他连忙伸手接住。
年轻商人翘起大拇指：“接得好！您真是老当益壮！”
老者立刻道：“那是！所以，您下次出门还是带我一起吧。”
说话间，年轻商人已经金刀大马坐下，夹了一块鱼鲊下饭。
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她道：“您也快来吃。这鱼鲊好吃。”
老者一脸自豪：“那是自然，也不看看谁做的。”
然而，回头看到年轻商人的坐姿，他顿时变了脸色。
不等他抱怨，年轻商人对正在盛羹汤的农妇道：“宝儿他娘，您也快来。”
农妇“哎”了一声，端着汤碗上了桌。
随即，年轻商人探出半边身子，对着外面喊道：“阿勇，马栓好了吗？我们开始吃饭了，你快来！”
阿勇进来的时候，年轻商人正给老者夹菜。
老者哼哼唧唧：“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堵住我的嘴。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您说。您说。”年轻商人嘴里这样说着，转头却对农妇道，“我在城里好几次听到前些年流传的童谣，宝儿在学堂可有听说什么？”
农妇一脸茫然：“宝儿五日回来一次。明日他回来，我问问他。您说的是哪首童谣？”
年轻商人道：“就是那首‘云非云，雾非雾。真风来，江山固。’”
老者蹙眉：“扈人要搞事情？”
年轻商人道：“胡老爹，若只是扈人的手笔，倒没什么奇怪的了。”
儒家祖庭要开争鸣会，论天下正朔。听说帖子都撒出去了。如果扈人想要争一争，这首童谣恐怕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来说一说的了。
“可是，此地是渤海之滨。小孩子们唱这样的童谣，竟然没有大人阻止，难道是我对儒生有误解？”年轻商人举着筷子，抵着下唇，不知是在犹豫下一口吃哪个菜，还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儒生有误解。
儒家讲究礼仪尊卑，不语怪力乱神。渤海之滨多儒生，城中百姓即便不是儒生，也多受其熏陶。
“按理说，不该啊。”胡老汉言道。
闻言，年轻商人立刻接口：“是吧。是吧。您也觉得奇怪吧。”
一时间，胡老汉感觉有点食难下咽：“难道儒家祖庭和扈人暗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
若是如此，他们要针对的是谁呢？
如今公认的天下正朔依旧是江陵城里那位。
难道有人要挑战那位的正统性？
胡老汉皱眉。虽然那位的实力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但听闻古有有周一朝，经过三百年繁盛，皇室日衰。在诸侯崛起，征伐频繁的情况下，虚有其表的有周皇朝依旧苟延残喘了近五百年。听说儒生讲究克己复礼，所谓复礼就是恢复有周一朝前三百年的礼仪规制。想来，这些人不会自打脸面。
或许儒家祖庭只是想让世人看到他们的作用与强大。毕竟有时候，没有危机，显不出能耐。
想到这里，胡老汉眉头再次一皱：“这与我们何干？小祖宗，你阿娘给你取名饴，就是希望你的日子能甜如饴糖。天下正朔这种苦哈哈的大任，让高个儿们去顶，咱们不参合啊。”
“不参合。不参合。”年轻商人打扮的饴儿摇头道，“我就想看看热闹。”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却是：“不对，我要写封信。”
又顿了顿，她看向农妇：“宝儿明天回来是吧。等他回来了，让他帮我写封信。”
胡老汉瞪眼：“看热闹需要写什么信。你还是想参合！”
“哎呀，”饴儿声音拉长，一字一顿道，“我、不、参、合。”
说罢，她道：“我们的黄金还在祥安太后那儿呢。如果情况有变，我们的黄金得挪个地方。”
胡老汉一愣，随即老怀大慰：“小祖宗，您终于愿意和那边切断了！明天，老汉我亲自去接宝儿。等拿回黄金，我们就回无名村。这几年，您走了那么多地方，也该玩够了。等您看完这边的热闹，合该回村结亲生子了。”
看着胡老汉滔滔不绝畅想未来，饴儿咧嘴笑了笑。
她可没玩够。
不过胡老汉陪她这么些年，确实辛苦，就让他先高兴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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