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雨如晦

我近来总是昏昏沉沉,一天中十二个时辰,若莫大半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

憩睡中,我拂若穿过了好些光景,回溯到幼年时分,困顿于好高好高又异常冰凉的红墙之中。

秋风起,哀雁南飞,清响唳唳。年幼的我总是格外好奇堵堵红墙另一边的世界,歆羨地目送那能跨越山海、振翅扶摇的生灵远去,再陷入一阵似懂非懂的落寞低沉中。在我还未深思及“囚”与“困”之于我有何意义时,听见母亲轻柔呼唤着的我,猛然回头,见母亲温婉美好地坐在廊下触摸着我刻写下的文字,而我也只是略微地呆愣一下,随即任由本能驱使,飞速跑向她。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并蹲下,乖巧地在她怀中拱了拱头,以示亲昵。往常,母亲总会慈爱地摩挲我的脑袋,将我刻写下的书文涵义娓娓道来。只是这次并不同于昔时,母亲的手和声音迟迟未来,我静静地等待几许,终是按捺不住,疑惑着将头抬起,望向她,却陡然惊见——母亲身上那些羸弱的、零些的生机迅速萎靡,茫茫然,徒留下灰白、冰冷。

手足无措间,周遭的黑暗兀然向我扑来,一瞬间吞没了我。

我是这般的害怕又无助,能做地也只有——愈加抱紧自己,紧紧地抱紧自己,瑟缩着,以盼不被黑暗与寒冷侵蚀。

慢慢的,慢慢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声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步调稳而有力,似乎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魔力。于是我大着胆子,支起脑袋,向声音源头处望去,那是一点微弱如萤火的光芒,它正缓缓向我而来。

为我而来。

为我照亮这一方天地光华。

我不再害怕,也忆起数不清的往后。

是了,母亲早已故去。我不再是那个茕茕孑立于囚室的孩童。在急风骤雨、荆棘满途中,我的血肉肆意疯长,幸之又幸,上苍心怀慈悲,对我如斯浅薄的生命仍留有余手,在每一次头破血流、泥垢尘霜时,身边总是有一盏孤灯——长明璀璨。

我知道,那是我的妻子。

就像雨过总会天晴,冬尽终归春至,我的妻子也一定会执灯来到我身边,带我脱离往事的漩涡,而我要做的便是,耐心地含笑着、静静地等候她的到来。

乱红飞花,鸟啼莺啭,这又是一个万般美好、值得留恋的春日。唉,可惜的是,当我从睡梦中转醒时,这样宝贵的光阴已过大半!

听见我的叹息,妻子并未多说什么,仍埋首专注碗里苦涩的汤药。我自幼便十分畏惧酸涩滞苦,这样一勺一勺地接送吞咽,对我无疑于凌迟,在妻子继续送进一勺时,我摇头果断地拒绝了,转而抓住她的手将一整碗汤药,吞服殆尽。

只是如此爽朗实非我的作风,涩苦滋味在我的胃腹掀起巨浪,随着阵阵波澜起伏上升,恶心难受直懑胸臆,妻子连忙递来早早便备下的蜜饯,又从随侍手中接过清水喂于我。

“陛下,这是干吗?药还有得是,没人同陛下抢来着!”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于强烈夸大,引得妻子含嗔带笑好一阵调侃。我望着她弯弯的眉眼,浅浅的梨涡,生出隔世之感。

也许连她自己都已记不清,她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

可知,早前的她并不是如此。她是个活得热烈而张扬的人,爱美食、美景,由衷地热爱着生命本身的蓬勃坚韧与人间万象的熙熙攘攘,爱着清正朗朗的世间一切美好。当然,她也是爱着我的。

从那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深夜,她端着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推开那扇残破的门,与我携手趟过孽海冤澜、践行太平立心之路,相知相许,连理比翼。

长期身处黑暗的人,并不喜爱黑暗,在懵懂无知之际因着无能为力蛰伏于暗中,岂知朽木渴求天光,遄度着丝缕华彩,即使已身立光明璀璨,惊惧惶恐,只能粉饰。她知,归家途中数盏灯火摇曳,她于风中执灯而立,待我同归。

然风雨萧瑟,大雾丛生,不知何时起,归家途中只空留数盏灯火长明,我找不到迷霭深处的妻子,好不容易追上的恍惚人影,也只能憧憧相望。我想我可能与我的妻子失散了,即使我与她相隔那么那么近,也终究触碰不到她。

“陛下若是无事,可解这鲁班锁玩玩。”

妻子的一句柔声将我从游离九天外唤回,我慌不忙地将视线下移至她手指,只见那双柔荑灵动地翻动着,不一会便解开这个精巧的小玩意。

“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爱解这小玩意,也无甚耐心。”

虽有惊讶,我却未有太多表露,而是摇摇头,含笑地看着她,坦然接受这个事实。也对,她一向聪颖又坚毅,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住她呢!

妻子灵巧的双手继续翻动,甚至比拆解时用时更短,那一根根木条就已复位。

“人总是会变的!”

妻子将拼凑好的鲁班锁塞入我怀中后,细致地替我掖了掖被角,顺便嘱咐侍从一些琐事。

我安静地望着她,妥贴细致,不由感叹,时光真是对她格外优待,恍然二十多年过去,她一如往昔,还是那般的美好。

甚至美好到,让我忽视一些隐隐约约且又明显横梗隔绝的东西,以一种盲目地、不顾一切地姿态握紧如今这拥有的一切。

即使明知是如梦泡影、镜花水月。

唉,谁叫我一向是个怯懦、无甚大志的人呢!明知这一切为幻像,也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唯恐猝然惊梦醒。

妻子做完这一切,站起身准备离去。

我不愿!

轻轻却又固执地拉了拉她衣袖,恳求着开口:“给我抱抱,好吗?”

她那双剪水似得美丽瞳眸露出些些不解,仍毫不迟疑地将我拥进怀中。

她的头轻轻地放在我肩头处,绵长而又湿热的呼吸吐纳于我耳畔,双手环抱住我,右手一下一下地轻拍抚慰着我。

唉,你这样,叫我如何舍得离去呢!

我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

四周那么静那么静,仿若这广袤无垠的天地中,只剩下我与她,而我与她是休戚相关、根缠枝绕,最是无法割舍得开的,她只属于我,我也只属于她,在这静谧的天长地久中,她能也愿意全身心地依赖我、信任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1)

我为她吟唱着这古老的歌谣,倾述着我那悠长满溢的爱意,只是可恨时间,那样短暂且仓促,等不来我与她白发相依。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1)出自《诗经·秦风·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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茕茕烛火
连载中辰时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