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空法师”四个字她特地加重了音,咬牙切齿的,极其讽刺。
厅内有一阵肃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傅斯年、秋瑜、傅心宁、韩文彦,四个人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傅心宁只比傅斯年大一岁。按寺院里的高僧说法,傅家的人难以活过三十岁,是因为命中带劫煞。想要破除劫煞,必须找来和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孩子,认作傅家的契子,替他们挡煞。
当初秋瑜被带到傅家的时候,傅斯年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是对着他们的遗照磕头认的干儿子,此后寸步不离地守在傅斯年身边。傅斯年去读书他就跟着,傅斯年去寺院修行他也跟着,傅斯年生他就生,傅斯年死他也得死。
但韩文彦和傅心宁的关系稍微有些不一样。
韩文彦是从前傅家老管家的孙子,恰巧和傅心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傅家对老管家有恩,老管家不由分说便答应让自己孙子守护大小姐成长。心甘情愿为大小姐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是生命。
韩文彦几乎陪傅心宁度过了一整个青春,两人自幼携手上学,无论傅心宁去哪他都跟着。傅心宁逃课,韩文彦就帮她翻墙;傅心宁打架,韩文彦就在身边保护她;有人敢动傅心宁一根汗毛,韩文彦就十倍还回去。
他原本是性情温柔之人。
可为了傅心宁,韩文彦什么都可以舍去。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傅心宁那股毁天灭地的臭脾气,也就只有韩文彦能受得了。他们相爱仿佛是人之常情。
但沈千槐不这么认为。
在沈千槐的眼里,仆人终究是仆人,是不能爱上主人的,更不要妄想和自己心爱的孙女在一起。
老管家去世那天,傅心宁和韩文彦正好大学毕业,他们原本决定私奔,无论逃到哪里都好,只要不受到沈千槐的管制。然而老管家病重,韩文彦身为孙子不得不回去探望。临终前老管家握着韩文彦的手,痛斥他背信弃义,傅家对他们有恩,他却不知廉耻地勾引大小姐。
韩文彦自小父母双亡,全靠奶奶亲手将他拉扯大,傅家供他食宿、供他上学,让他陪伴大小姐成长,几乎给了他新的生命,到头来他却恩将仇报。
离开傅家,韩文彦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也无法保证傅心宁的人身安全。
后来韩文彦就出家了。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秋瑜和傅斯年目睹韩文彦和傅心宁的经历,才更觉得触目惊心。韩文彦出家后极少再回来,一个是沈千槐不允许,一个是两人怕再度见到对方会伤情。
这些年韩文彦留在寺院礼佛,傅心宁则是游走在人间花丛,男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浪得无边无际。
韩文彦目光和傅心宁相视,一双宁静眼眸中无波无痕,好似院中梨树下的寂静湖泊,读不出半点情绪。
曾经温朗如玉的少年,现在却剃度出家,披上一身袈裟,与俗世断绝。
他掌中缠着捻珠,朝傅心宁微微颔首:“大小姐……”
韩文彦话还没有说完,傅心宁眼眶红了,低声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餐厅里一片死寂,实话说秋瑜也觉得沈千槐这一出有些过分,都已经逼得小情侣分手,男方为了断绝两人念想,甚至剃度出了家,现在却安排两人相见,无异于是在伤口上撒盐。
傅斯年手里捻着佛珠,无声。他向来不参与这些情情爱爱的纠葛。
沈千槐今天安排韩文彦回来,无非是想彻底断了傅心宁的念想。见她僵持地站在门口,沈千槐微微皱眉:“现在见到我都不问声好了吗?”
要说傅心宁这辈子有什么恨的,一个是恨自己生在傅家,一个是恨沈千槐当初拆散他们。
她笑着往前走,妖冶的妆容在她脸上犹如戴了一层假面,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情绪。傅心宁把背包放下,拉开椅子坐下来,抱手靠进椅背里,眸光柔柔轻抬,落在对面男人的身上,“寂空法师,好久不见。在寺院里有女朋友了吗?”
“心宁!”沈千槐不满呵斥。
秋瑜握拳掩着唇,轻咳了声。好歹现在韩文彦是真正受三皈五戒的出家人,不计男女之事,当着人家的面说这话,等同于亵渎。
傅心宁勾唇讽笑,两指端起面前的高脚杯,以红酒敬他,“按照傅家习俗,爸妈和二伯、二伯娘都没能活过三十岁,想来我也没那么好的福气。如今我已经二十九岁,还有三个月生日。我一个只剩下几个月可活的人,还怕勾引一个出家人?”
说完,傅心宁微扬起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她将喝空的酒杯翻转,里面一滴不剩,朝对面的人一笑,“到你了。”
她的父母,以及傅斯年的父母,都在三十岁以前离奇死去。傅心宁的父亲死于心梗,没几个月后母亲也同样死于心梗。
傅斯年的父母则是死于一场意外,马路边上的路灯漏电,一整条路上都是人,却偏偏电死了他们两夫妻。
所以说人要真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能被噎死。傅心宁生活在这个命运多舛的傅家,已经做好了三十岁生日那天被自己的生日蛋糕噎死的心理准备。
沈千槐被她气得心脏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叫佣人搀扶着,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你真是越来越来不像话了——”
韩文彦并不想他们祖孙二人起冲突,略微垂眸,左手行立掌礼,轻声说:“我会为大小姐祈福,保佑大小姐平安顺遂,一生喜乐。”
傅心宁眸光一滞,心脏赫然钝痛。
她想起韩文彦与她分手那天,决意要去寺院出家当和尚,以往那么对她言听计从的一个人,无论她如何拳打脚踢他也不会离开,可那日她哭求着,他却无动于衷。
他只是平静地对她道:“往后我会在佛寺里为大小姐祈福,保佑大小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可他不在,她要怎么才能喜乐?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了说下去的必要。傅心宁吩咐佣人上菜,将餐巾铺展开,执起刀叉,切割着盘子里的小一块牛排,“这牛排太生了,好像我淌血的心。”
傅斯年:“……”
秋瑜:“……”
韩文彦:“……”
沈千槐:“……”
傅心宁从小脾气骄纵蛮横,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放在眼里。今天情绪肉眼可见地不好,盘中的一块牛排无意招惹她,被她拿着刀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目光凝着餐桌对面那人,面无表情地用叉子把肉块放进嘴里。
嚼啊嚼的,细尝慢咽,好像吃的不是牛肉,而是他身上的肉。
韩文彦受戒吃素食,自是不再看她,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
傅斯年没吃两口就饱了,他今天过敏,胃口不佳。用餐巾印了印唇,随即起身道:“我去回个电话,你们慢用。”
-
路臻刚从办公楼出来,就接到路嘉鸣班主任的电话,说他在学校打架,要她赶紧过去一趟。
赶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从教学楼里出来,路嘉鸣和打架的几个男孩子排成一排站在走廊外面,听班主任训话。
路臻中午应酬,酒精的作用还没完全散去,头晕脑胀的,再加上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饿得胃疼。看见路嘉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站在那头,两手插裤兜里——那裤兜也给撕破了,手指穿过裤料露在外面,像个破烂乞丐造型。
路臻气得五脏六腑都疼了。
路臻朝他们走过去,远远听见班主任在训话:“说,你们为什么打架?”
“他有病!”其中一个男生怒气冲冲地指着路嘉鸣,破口大骂,“谁不知道他姐是在街边靠给人摸屁股卖啤酒挣钱的?!怎么了,不能说啊?!”
男生脸上挂了彩,鼻青脸肿得像个猪头。浑身上下的校服破烂不堪,胸膛衣料被撕破一道大口,好几处血痕。
论打架,路嘉鸣从来没输过,即便是一挑三。
路嘉鸣两手插裤兜,吊儿郎当的,硬生生地把那穿洞的裤兜插出街头落魄摇滚风,扯了扯青紫的唇角,眼神狠戾:“你再说一次,把你的脑袋打开花。”
“你他妈——”男生说着又要愤怒冲上前。
“路嘉鸣!”路臻打断他们,红着眼看他满脸的伤,“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怎么是你来了?”路嘉鸣有点意外。又想起今天是周末,樊淑伊大约回家里找她了。他嗤了声,“男人的事你少管。”
“我不管你还有谁会管你?”路臻气得脑壳嗡嗡作响,见班主任满脸为难地站在一边,抱歉地赔罪道,“对不起,我回去会好好跟他说,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我可不敢保证。”路嘉鸣脸撇到一旁,低声说。
“下次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一旁的男生粗暴地吼。
几个男生眼神凶狠,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
事情虽然因对方而起,但起初对方只是打打嘴炮,先动手打人的却是路嘉鸣。他打人不止,还把人家三个男同学一起给揍了,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人家三个受伤都比他要重。
路臻说:“我回去让他写检讨,在上面签字,保证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现在的问题不是写检讨就能解决的。”班主任叹了口气,“校内斗殴,他一点悔改的意思也没有,再加上前几次逃课,已经引起了学校的关注。要么这样,你先把他带回家里,等收到通知再回来上课吧。”
路臻一愣。
这是要他在家反思,等待学校处分。
“可是他现在高三,不能——”路臻话还没说完。
“你说那么多干吗?走了。”路嘉鸣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等路臻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路嘉鸣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校门。将近晚上七点的时间,天色已经全黑了,大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路灯光影昏黄,照得少年身影格外倔强单薄。
路嘉鸣脸上有伤,在灯光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两人的眉眼十分相似,仿佛一个模子刻出。不笑时显得锋利冷淡,不由分说的强硬。
“我不回去上学了。”路嘉鸣低声说。
路臻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皱眉:
“什么?”
“我说,我要和你一样。”路嘉鸣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不回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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