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立于船头,衣裙漫飞,仿佛随时都会随这薄雾一同散去,却又似松柏扎根泥土中,任这轻舟摇摆,兀自岿然不动。
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称不上国色天香,端的是风神细峭、气韵洒脱,面庞瘦劲,眉眼飞长,清丽中透着三分孤冷。若不是指尖嫣红蔻丹未卸,否则丝毫看不出她便是那戏中人。
莺莺燕燕仕渊见得多了,若非要将眼前女子比作什么,他只想到了徽宗笔下的“瘦金书”。
“丽妃”不是从不见客的吗,为何这时主动找上门了?
朦胧之中,三人相视无语,直到女子率先打破沉默:“二位公子可是要找一位叫‘金蟾子’的道士?”
二人面面相觑。仕渊还未回应,不料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发出了一阵悠长的“咕咕”声,被清晨的寂静无限放大。
他二人昨日自涌春楼出来后便再也没有闲暇进食,熬了一晚上没觉得,胃袋却偏偏在这时候哭穷。
女子别过头去,嘴角隐约动了几下,待再度回头时,眼神少了些先前的冰冷,“船快靠岸了,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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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的一天始于“煎点汤茶药”。今日正值小满,清晨天色灰蒙,淅淅沥沥的小雨丝毫不影响人们“过早”。至五更左右,东门一带活络起来。忙生计的在洗面铺洗漱后,总会来此灌上一碗茶汤、嗦两口面,之后再开始一日的奔波。
雨中的贩夫走卒们粗布麻衣,行色匆匆,而此刻东门旁一家茶肆内悠哉地坐着两男一女。
他们衣着不凡,点了满满一桌的的吃食。其中一粉白明眸的小生身着华服,好生贵气,却风卷残云地嗦着碗丁香馄饨,末了又叫了盘新鲜车螯。另一小生裹着件奢华大氅,正用苇管饮着茶,虽斯文有余,却像极了吸血的蠓虫。
还有一月白衣裙的女子,目不斜视地看着二人连吃带喝,自己却连筷子都没碰一下。
“趁热尝一尝!”仕渊将车螯推到了“丽妃”面前,“这是今早刚捞上来的车螯。连欧阳修都称赞过‘此蛤今始至,其来何晚邪。但喜’——”
“欧阳修是谁?”女子不假思索道。
二人再度面面相觑——虽说寻常女子不读书,但欧阳修不仅文传于世,又曾是百姓父母官。不识“醉翁先生”名号有如唐人不知李太白、兵家不知岳武穆。
“不打紧。”君实接道,“此蛤乃本地特色,又是现下时令,来扬州一趟不可错过。”
“修行之人,不沾荤腥,公子且自行消受。”女子回应颇为冷淡。
仕渊见自己襄王有意,但她神女无情,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姑娘前日现身蕃釐观,昨日歌舞许久又扒了一夜墙根,定是劳累。虽不请自来,但也不能全凭一口仙气吊着呀。”
女子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兀自道:“我知道你们要找的道士在哪里,也深知公子的处境。道士人在北方,具体方位恕我不能多言。你们只需成全我一个心愿,我自会带你们找到金蟾子,让他将这锁链打开。”
女子说话掷地有声,不像是戏弄人,二人听罢却面露难色。
仕渊从小娇生惯养,君实则一直寒窗苦读。二人连城门都没出过几次的人,却要到兵荒马乱的北方找一江湖人士,就算自己胆肥,家人也定然不会同意。
于是仕渊道:“北方遍地都是蒙古人,又有匪徒草寇横行,烧杀抢掠之事屡见不鲜。我二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要连累姑娘你。不如姑娘告诉我们那道士身在何地,我们派镖师去请,到时必有重金酬谢!”
“大可不必。”女子丝毫不为所动,“金钱于我有如草芥。若你们扬州城的镖师真有如此神通,你们重金去请便是。且看他们能否寻得那道士,那道士又是否会跟他们走,倒是用不着我了,告辞。”
说罢,女子起身欲走,仕渊心道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一时情急扯住了女子的袖角。
女子本是佯装作态,没成想罗袖被撕坏,满脸不悦,一个回旋甩开了仕渊,顺势又坐了回去。周围食客们偷偷瞥着他们三个,以为两位富家少爷在调戏教坊女子。
仕渊赶忙赔了个礼,恭敬道:“我二人能否去拜访那道士还得与家里商量。但姑娘好歹透露一下那道士的大致方位,我二人好让家人知晓,也好有所准备,多雇两个高手护得周全。不然我真出了事儿,家人来寻仇,姑娘也不得安生。”
“公子就不问问我需要你们帮什么忙?”女子哂笑道,“做生意要讲究钱货两清,哪有像你们这般空手套白狼的?素闻扬州陆氏行商讲究‘仁义礼智信’,怎料晚辈这般贪生怕死不说,还想从女人口中贪便宜?”
仕渊深知这是在激他,没成想女子对他知根知底,显然是有备而来。
“姑娘不妨说说看。”他悻悻道。
女子道:“公子方才说得不错,北上路途凶险,凭我一人之力确实不够。所以我想拜托你们帮我请个人一同北上。此人功夫不错,定能保你二人周全。”
“敢问此人何方神圣?”
“扬州刺史,秦怀安。”女子一字一字道。
“秦大人?”仕渊一脸愕然,“此人武将出身,素来不与我陆氏来往,你要我如何去请?更何况人家朝廷命官,怎能撇了公务同我们北上?”
他实际上藏了半句话没说。
秦怀安是前右相赵葵的人,而当今朝堂是由左相谢方叔独揽大权。谢、赵二相不和天下人皆知,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与秦怀安携手北上,却怕会坑了他那穿公服的爹。
“朝堂之事我不在乎。秦大人若是闲人一个,我自己便去请了,要你何用?”
女子全然不理仕渊的顾虑,径自道,“另外还有两点,你们去请秦大人,一来不能用强,要让他心甘情愿北上。二来此行至少一个月,不能害他丢了官职。至于怎么请,借公务之便还是如何,你且费心,自行斟酌罢。”
仕渊闻言颇为不悦——长这么大,还没有外人敢对他颐指气使。于是他浪声浪气地回呛起来:“敢问姑娘,为何非得是秦大人啊?处处为他着想,你是他什么人、又非教他跟你去北方作甚?若是私奔的话也得两情相悦啊……”
“轻浮!此事与你何干?休得妄自揣测。”女子脸上略有愠色,赶忙呷了一口茶。
“那就恕小爷我无能为力了。请个大夫都须报出因果缘由,更何况是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官老爷?”仕渊边说边擦嘴,“容我奉劝姑娘一句,你有求于我们,想带我们北上找人,若此时不能坦诚相待,今后如何患难与共?”
言尽于此,他也不等女子回话,即刻叫来了小二,掏钱时才发现君实那荷包已见了底——他把剩余的银两全打赏给等了二人一夜的船夫。
他急得满头大汗,女子却悠然自得。
她手中握着仕渊丢失的宝石匕首,拨弄着桌上的几粒碎银,格格窃笑:“看来二位没少为林家班花钱。冤家,难得你们这么捧场,这顿饭就当我请了!”
女子凶器在手,笑里藏刀,满满的胁迫之意。本来还在怄气的仕渊只得干笑道:“姑娘所托之事,容我思量一番再做答复。君实,我们走!”
他匆忙离席,不料身后月白色身影一晃,待回神时,二人再度照面。
女子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中匕首正抵着他的胸膛。
她踮起脚尖,在仕渊耳畔道:“我先前在戏台上,见你对此物宝贝得紧。我且留它当个信物,公子若想清楚了,便来茱萸湾找我吧!”
这声音如此近,却仿佛来自冰湖之下。说罢,她出了茶棚,长发被打湿,转眼便消失在雨雾中。
巳时过半,扬州城依旧是阴雨绵绵,看来今日这天是晴不起来了。
回陆园的路上,仕渊心事重重。
请秦大人之事倒还好说,毕竟是住在扬州城的大活人,打通关系劝他告假十天半月倒也不是难事。
但难就难在如何北上。
仕渊虽一直渴望出门游历一番,但真等时机到了,又打了退堂鼓。
现下蔡州颍川以北已被蒙军入主,南人避之不及,北上免不了被盘剥一通。万一身份暴露了,被扣押不说,吏部尚书之子与五品官员出游敌阵,保不齐会被有心者扣上个通敌叛国的帽子,连累了两家人。
若沿运河而上,则可省去许多时日。只是现下山东一带有李璮拥兵自重,登州、海州港口及邳州段运河已被其红袄军把持。李璮数次犯境淮南东路欲夺楚州,早就没有北上的船只了。
到家一进大门,管家便跑来传话:“大当家请君实小弟后堂谈话。”
仕渊一人回了“杏苑及第”。更衣后,丫鬟书琼提了一句“方才徐山长来过了”,可他根本没有心思听她嘀咕,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去,直至日沉。
窗外雨声依旧,外间传来饭菜香味。
君实正踮脚站在餐桌旁,艰难地用铁索下的手摆着桌。
“你终于愿意伺候小爷啦?”仕渊打了个呵欠,“书琼呢?”
“书琼姐还在厨房捏藕粉圆子呢。我请她帮忙,做了几个老家盐城的小菜,少爷趁热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以前在镇江,每逢入冬,家里都要做盐水鹅腊鹅。只可惜现下这鹅还未贴秋膘——”
“君子远庖厨,你不做君子了?”仕渊出言打断,“奔波两日不去休息,下厨作甚?厨房的人是不干了吗?”
“不干厨丁们的事,是我自作主张。”君实满脸疲态,“这草炉饼很快就凉了,夹着马兰头和鹅斩最对味。”
事出反常必有妖。
“是不是我大伯跟你说了些甚?”仕渊试探道。
君实咬着牙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君实身为陪读,却玩忽职守,纵容少爷耽误了两天学堂课业,辜负了陆家长辈……”
“陆君实你个傻子!”仕渊急道,“你平时口齿不是挺伶俐的么,被人冤枉了怎么不为自己辩解一番?”
他认识的君实虽不曾春风得意,却也从未垂头丧气过。
而眼下的君实只是呆立在那里,七尺之躯却像被雨打的秧苗,嗫嚅了一句本不应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毕竟尊卑有别,我怎敢顶撞大当家……”
仕渊心中蓦地一沉。
与君实朝夕相处许久,又在外奔波玩闹了两日,他全然忘记君实除了没有卖身契外,其实同大多家仆并无二致——都是领月钱的,赏罚去留全凭主子的发落。
“算了,你的苦心我明白,我今后乖乖上课用功读书便是,也省得大伯为难你。”他宽慰道,“这事确实是因我而起。说罢,你被罚了多少月钱,我补给你便是!”
君实面露难色,欲言又止。良久,他深鞠三躬,道:“少爷平时待君实不薄,君实感激涕淋,却无以为报,只能做一桌家乡菜来向少爷道别,怕以后没机会了……”
“他们把你辞了?”仕渊登时火冒三丈,“动我身边的人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还当我黄毛小儿啊!”
说罢,他连外衣都没穿便冲入雨中,径直向大伯所在的东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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