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遗言?
温言拿刀的手稳得出奇,心里却莫名翻腾起一股滋味。
他倒是听过不少临死前的咒骂和哀嚎,从唾沫横飞到涕泪横流应有尽有,如今还是头一回遇着要他听遗言的——这东西说给一柄杀人如麻的刀听,其作用与对牛弹琴的差别几乎为零。
而面前这个女人身上衣着穿戴齐整,像是早已恭候多时,或是随时准备出门待客,可头发却只是有些散乱地用根发簪盘在脑后,两厢搭配在一起,有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怪异感。
温言不动声色地用眼神打量对方片刻,最终在女人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时,垂手放下了匕首。
“五分钟,我只留给你这么长时间,”温言面无表情地落座在茶桌对面,这才从正面看清了女人脸上涂抹的薄薄一层脂粉,“中途要是让我发现了任何小动作,你只会死得更快。”
这房间陈设简单,空间也不大,女人所站的位置即使是靠近房门,也不过就在三步开外。
这个距离,哪怕是女人下一秒就要扯着嗓子大叫着往门外跑,温言也确信自己能在对方出声前就将人一击毙命。
女人走向茶桌时抬眼望向温言,面色苍白地笑了一下:“是,我知道。”
“我叫……琴,算是青鸢阁早期起家的几位头牌之一,”琴坐在温言对面,将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反手倒了,又从茶壶中倒出两杯新的,这才翘着指节放了一杯到温言面前,“我们那时候也是群有娘生没娘养的稚童,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稀里糊涂地被这里的老鸨捡回来养了段时日,最出色的四个,就分别用了‘琴棋书画’四个字,从那以后,琴就是我的名字。”
温言从刚才的打量中就发现,女人的年龄莫约四十,两鬓已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看着却全然不显老态,仿佛那白丝不过是如头饰般的点缀;面上,眼角眉梢的细纹也不算少,却仍挡不住那眼眸盯着人看时仿佛流转着一汪清泉的温柔姿态。
琴年轻时怕是比如今的宋婉还要令人心驰神往。
她说完这段话,停顿了会儿,像是暮然回首自己这短短一生,竟然真的没想起什么能拿出来说道两句的“事迹”似的,只好使劲儿的搜肠刮肚起来。
“我当时……年仅十六,凭着一首东风奏,已然名动皇城。”
人一旦陷入回忆,无知觉的小动作就会多起来——琴伸出手指不断摩挲着面前的茶杯,良久,才端起来浅抿了一口。
“那时候多少名门望族想要听我一首曲子,都得跑这青鸢阁里来给我赔着笑脸,何等风光……这些形形色色的东西见得多了,我也因此自以为识人无数,这世间不会再有任何骗术能骗过我的眼睛……”
她成名太早,自然难免恃才傲物,总觉得这份风光能陪着自己度过无数荣辱。
直到她年过二十二。
要说这皇城里花期最短暂的,除了爱躲在树上鸣叫的蝉,就是青楼里的名姐儿——青鸢阁这种饱负盛名的地方尤是。
青鸢阁每年挑选培养年轻貌美的少女无数,以满足皇城内那些癖好丰富的公子哥们时常爱“尝鲜”的需求。
因此少女中,调教得好的全都急不可待地被推出来待客,生怕慢了一步,被同行抢走了哪怕一丝生意;调教不出来的,过了段时日全都消失得悄无声息,没人会再试图提起她们,探究她们的去向。
开玩笑,在这种随时会吃人的地方,花光精力能保全自身已然是不可多得的运气了。
谁还有那份闲心去关注别人的死活?
于是琴摸爬滚打近十年才换来的盛名仅仅只持续了六年——这时间听上去短得甚至还没回本,却已经是姐儿们里难得的“长花期”了。
新秀们层出不穷,名声鹊起,琴的名声逐渐没落,那些“宠爱”与金钱曾如潮水般涌来,又猝不及防地在某一日迎来了退潮。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男人始终对我……”琴重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咂摸了一下措辞,随后自嘲地笑了起来,“……不离不弃?”
饶是温言,也能听出她的语气中参杂着再明显不过的质疑。
那些名门子弟日日都追逐着更加年轻的新姐儿,琴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已经被看腻了面孔的玩具。
琴的地位日复一日地没落,也正因此,她才逐渐注意到了一个曾经混迹于万千恩客中的男人。
“他告诉我了他的名字,”琴的目光温柔地描摹过温言的眉眼,“他说,他叫谭旭。”
而温言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面前的女人,以防对方随时可能出现的小动作,此时却不免微微愣了下神——谭旭,正是出现在他任务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
琴薄唇微启:“……这便是我噩梦的开始。”
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前,在琴眼中,谭旭不过是她陪过的无数男人中十分普通的一个,出手不算太过阔绰,也没什么特别的癖好——不足以成为阁内姐妹们的谈资,算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可当那些出手阔绰的恩客们飞的飞、散的散,留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位,谭旭的条件便瞬间显得优越了起来。
“他曾说过,说过他会带我走,我知道男人在床笫间的话做不得真,可当时还是犯了蠢,因为我太害怕了,你知道那些‘花期’过了的女人最终都是什么下场吗?”
“你不会知道的……对于那些上等人而言,无法为青鸢阁赚到钱的女人,养着不过是累赘——孩子,你要是听累了,可以先喝口茶,这可是难得的上等茶叶——青鸢阁有段时间甚至传出过闹鬼的传闻……”琴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是朝着温言粲然一笑,“可那不是鬼,那当然不是鬼,那是人。”
“全是被折磨得夜夜惨叫,活得不如猪狗的女人。”
温言面无表情地听着,垂眸看了一眼摆在自己面前的茶杯,飘着的热气已经逐渐散了,想必是正宜入口的温度。
他的手却丝毫未动。
琴见他没有要喝茶的意思,也不强求,就这么继续讲了下去:“我每日每日,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着他能突然告诉我,他做好准备了,他可以带我走,可是没有……他还是三不五时地来青鸢阁看我,听我弹着那些写满了风花雪月的曲子,窝在那雅间的一亩三分地里,向我表露衷肠,却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可偏偏琴心里那股自傲的气散不开,以至于她不相信。
她怎么都不相信他会就这么言而无信。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骗着自己,他也许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毕竟赎人需要的大笔钱财并非一日之功就能凑齐,”琴突然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肩膀耸动,语气似哭似笑地说道,“……后来我跟他说,他拿不出那么多钱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他,曾经那些恩客送我的首饰我全都可以不要,我只要离开,只要能离开……哪怕是一贫如洗,我也不在乎,我只想走……”
“我太害怕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真正看清了那个夸下海口,却又支支吾吾的男人的面目。
那年,她也才年仅二十三。
放在寻常人家,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岁。
她却已然被铺满荆棘的前路扎了个鲜血淋漓,找不着出路,沿途甚至横生枝节,彻底绊住了她的脚步。
在连续几天的彻夜呕吐后,她心下不安,花了点功夫,偷偷找来个大夫,把了脉,情理之中般得知自己怀孕了。
琴从来不知道,人竟然还能倒霉到这般田地。
怀孕意味着什么?
琴从来没考虑过这种事。
或者说,她根本抽不出心力去考虑这种事。
因为她知道,青鸢阁里不会有任何一个好心人,愿意留她这么一个会空窗好几个月接不了客的女人。
可她发现得太晚了,大夫只能冲她摇摇头,说现在已经没什么堕胎药能无痛将这胎儿化成一滩血水了——这孩子已经是个成了型的“人”了。
“我的尊严就这么被这个……不知何时横空出现的孩子给踩碎了,”琴说到此处,努力伪装得古井无波的情绪再次出现了裂痕,她失手掀翻了面前的茶杯,颤抖着扶了两次才重新将其摆好,语气内容也变得有些支离破碎起来,“又一次见到谭旭时,我告诉了他孩子的事情……几乎是哀求,我哀求他带我走……”
“因为我怕死……我怕被这里的畜生们折磨死……”
桌面上的茶水蔓延到了温言面前。
可若是要用什么强硬手段——例如棍棒,去将腹中胎儿打成死婴,对女人的身体损伤也是不可逆的……因此随即一命呜呼的女人数不胜数。
琴害怕了。
她的面前出现了命运的分岔口。
可两头都摆着“此路不通”的路牌。
她只能用上那些又宽又厚的白布裹紧腹部,压实,小心翼翼,就这么一日又一日地苟活在无数双眼睛下。
在腹中胎儿已有八个月大,身材纤瘦的琴再也无法出门见人,只能通过闭门不出来逃避这件事时,谭旭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她面前。
“我以为他这一次终于是来带我走的,”琴咳嗽起来,仰头连喝了两杯茶,温言抽神估了下,想必半壶茶已经被女人灌入肚中,“可我还是高估了他。”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过后,长期的焦虑与恐惧使得女人的精神终于不堪重负,伴随着腹部的绞痛,一个哇哇哭叫的男婴就这么不受任何期待地诞生在了世上。
“你叫温言?”琴一手撑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她的目光变得近乎痴迷又怨恨,这转变来得太快,不加掩饰,就这么直直撞进温言的眼底,“……好名字,脸长得也跟我们完全不像,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她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短短一句话,所含的信息量太大,压得温言的手也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
他很清晰地记得自己并没有自报家门。
而且……几乎是在质疑的瞬间,温言的大脑已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对女人的言行举止进行复盘……
“你一开始就说了‘也是’,”温言将心神彻底从女人的讲述中抽离,皱起眉头,手微微调整了下拿刀的姿势,肯定地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细。”
“是啊,孩子……我的孩子……”
琴捂着喉咙,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的嗓音本就沙哑异常,如今听来,更是可怖。
“咳咳咳……”
温言还想再问些什么,动作极快地越过桌面,冲上去拉开了琴越收越紧的双手,却仍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面容逐渐因为痛苦而扭曲。
无能为力,无济于事。
这茶水有毒。
温言的大脑总算是慢身体一拍地进行了分析工作,得出结论。
鲜血顺着琴的唇角滑下,她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伸出食指,点了点温言的胸口:“你为什……”
温言努力辨别着对方的口型。
女人却眼皮耸拉,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飘落……倒在了地上。
温言低垂着头,蹲在她身旁,依着口型,将那句“未尽之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你为什么当年没死在那个土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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