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幼童点点头,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她频频好奇回头,这两个大姐姐为何会登陌生人的家门。
这户人家分前后两院,前院两间屋子,和后院隔着一道月洞门,后院只是院子,很小,地上坐着一男一女在缝衾被。
女幼童跑到自家母亲身边,搂着母亲脖子,俏意十足,“阿娘,我开门了,两位大姐姐说要见你和阿爹。”
地上面对面坐着的男女,正说说笑笑忙碌着,才让自家女儿去开门,这会儿才侧过头看到贵人,刚想跪着行礼,被制止了。
挨着幼童的女子唤云瑜,是这家女主人,她没见过陆绮凝,甚至不知面前人是谁,只是看见自己郎君示意她磕头,她照做便是。
对面的郎君就是前两日刚被遣返回到家中的无罪释放的男子,杨松。
陆绮凝眼疾手快的扶住云瑜,她不能受此礼,这些百姓除了言语激烈外,无可指摘,云笑将杨松慢慢扶起来,这人膝盖有疾,起身后不忘给陆绮凝拱手。
云瑜坐到自己原来位置,陆绮凝也席地而坐,她先道:“我是昭钰郡主陆绮凝,夫人有何事可同我言。”
那夫人并不知此人是谁,只瞧自己郎君有些激动,刚拿起缝衾被的洋针的手顿住,她就说呢,不认识的人好生生的登门何为?
原来竟是前些天刚来江南的昭钰郡主,太子殿下的发妻,她顺手把洋针见缝插针在褥子上,那被金灿灿的日头照射着的褥子,便有了道纤细的影子,屹立不倒。
云瑜直言不讳:“郡主,民妇郎君两年前被抓走,卫大人给的罪名是文家失窃,民妇嫁与郎君五年哉。”云瑜指着她对面的男子,“他从未行差踏错,上敬公婆,岳父岳母,对民妇无微不至,是以民妇不信郎君偷窃。”
云瑜眼中瞬间盈满泪水,不自觉地掉落,对面的男子口不能言,云笑看杨松想站起来,便扶了一把,这男子坡着脚赶忙走到自己妻子身侧,想捂着她嘴。
云瑜把他的手拿开,接着道:“可卫大人执意定罪,我们无可奈何啊,当百姓的,哪跟大官斗得起,此罪我和公婆一直不信郎君认了,直到那一纸认罪书贴在官衙外头,我们一家便成了这长柳街过街老鼠,任谁都踩上一脚。”
“郎君他刚认罪伏诛那年,公婆病了,街上大夫都不敢跟文家作对,病情一拖再拖,去岁开年,撒手人寰。”
“如今郡主娘娘,和太子殿下,为夫一朝平反,沉冤得雪,本应吉事,可一切都晚了,不是吗?”
云瑜拉着杨松的手,把粗布圆领交袍的衣袖往上拉,“您请看看,这些伤痕,挨了又挨的鞭子,身前身后数不清的烙印,屈打成招,民妇云瑜敢问郡主娘娘,三年前百姓万民祈愿,甘之如饴,天子是瞎了眼吗,派一个只会蛇心心肠的卫大人任职!”
“这卫大人,本就是江南人氏,与母相依为命,一举中状元,刚任职就黑了心。”
陆绮凝眼底抑着泪,看着云瑜明明只比她大点,却满是苦楚的脸,她心中酸楚涟漪,刚那杨松胳膊上结痂了的伤口,触目惊心,“那夫人呢,这口恶气打算怎么出。”
她声音带了点沙哑,云瑜没说,这事若发生在她身上,她恐要把卫朝从坟里拉出来,挫了骨,扬了灰,卫家满门和九族都该杀。
云瑜把话敞开了说,她就没想过能活,反正早死晚死,都是双腿一伸,进棺材,她是个粗人,只道顶撞贵人,难逃一死。
何况她那些言论,辱骂天子,咒天子遭雷劈,也活不了,是以她刚才说完便拿起那根针,打算把这床衾被缝好。
江南冬日不冷不凉,可她郎君膝盖受了寒,走路都不稳当,总该晚上多盖些,陆绮凝刚问她时,她不小心把针扎到了指头上,血迹慢慢染上褥子底下。
“民妇不想让卫朝入土为安,甚至还想诛他九族!”这床被子被云瑜往里放了很多棉花,她游刃有余接着用针穿过其中。
杨松拿着一张方巾给自家妻子擦眼泪,他听得到云瑜说的,这些话是在为他抱不平,两年了,他总以为他在牢中认罪,妻子会恨他怨他,平白无故只因贪生怕死认罪。
以至于回家他都不敢开口解释一句,此时此刻他亦不愿在纠结,也不愿在辩解,若陆绮凝要怪罪,他也不会独活。
陆绮凝抬头望了片刻,隔着层层叠叠柳枝的云卷云舒,不让她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好,卫朝这九族该诛,他的骨灰挫了,扬了即可。”
卫朝的九族该诛,他害了这么多人,还连累了无辜之人,诛九族都算轻的。
云瑜侧头泪眼盈盈瞧着也跟她同样席地而坐的女子,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郡主娘娘,您所言当真?”
她以为朝廷都是偏向官员的,毕竟谁不爱惜天赋异禀者。
陆绮凝点点头,和煦一笑,“当真,待会我便把旨意送到整个卫氏一族,再派几个侍卫过来,帮你挖坟。”
那地上的幼童盘腿而坐,手托着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母亲哭了,又看到她母亲笑了。
陆绮凝朝后伸手,云笑把手中一罐饴糖递给她。
她把糖果塞到云瑜手中,“夫人要今儿吗?这孩子不如我领着回太子别院,明儿在给送回来。”
她回去便能吩咐侍卫加急抄了卫氏一族,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把这些人送上刑场,那卫朝的妻子早早脱离苦海,便做不得数,卫朝母亲可逃不掉,还有挖坟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涉及小孩子,家中两位大人都去了,孩子无人看管也成问题。
云瑜也没推拒,直口应下,早报仇日后都是好日子,“文华,今晚和郡主娘娘睡好不好。”郡主替她思虑周祥。
若今儿她和郎君见了死人,甚至挖了人的坟,回来不能见孩子的,得去晦气,尤其是她女儿还这么小。
那幼童叫杨文华,正把手中的白线随手乱缠,也不认生,陆绮凝喊她文华,也只是呵呵笑着。
*
南珵乘着马车从长柳巷出来,羽青驾马车缓行过长街,这街一共有八个巷子,街上多时普通百姓的摊子,行人络绎不绝,马车走了好大一会儿,才到最头那条短街巷。
短街巷只住着几户人家,是最短最窄的一条街,马车进不去,南珵和羽青只好在巷子外,二人徒步进去。
南珵粗略望着这几户人家,都是块石垒起来的房子,墙缝都清晰可见,前面几条巷子的房屋高些,将这里的日头遮了个精光。
他扣门时,发现门都虚掩着,他接着扣了两声,顺带打量了一下这院子。
这院子只一进出,两间屋子,围城一个四合小院,院落小到只能两个人并行。
屋内有人听着敲门声,掀起门上挂着的竹帘,出来的人就是被南珵放出来的人之一,身型矮小,他深知若没有太子,他还是那个被押着伏罪的囚犯,来到太子面前,双手挫搓着裤缝,不知所措。
他无法开口说“请太子安康。”欲下跪却被制止。
此人姓刘名姜,刘姜一个是父姓,一个是母姓。
南珵随着刘姜进门时,浓浓的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屋内的墙刷了一层腻子,有些都裂的不成样子,甚至屋子里都不是床,而是炕。
这里住着的人是走哪都招人嫌的,是全江南最穷的几户人家,更别提见过太子一说,平常就走着去种地,靠天吃饭,地里种什么便吃什么。
刘姜说不出话,从小也没去过学堂,甚至家中都无一本书,他着急拽着自己的父亲,支支吾吾说个不停。
刘姜母亲就怔怔坐着,眼睛木讷着,看着一处地儿,刘姜父亲不知自家儿子何意,他瞧着进来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瞥过头,重重哼一声,讥讽:“我儿两年前被抓走,怎么,案子又判错了?”
江南官衙的官员除了升堂外,无需着官服,刘姜父亲并不知情,他们这些人不受外人待见,也没见过什么贵人,衣着华丽的人只两年前登过他家门,还把他儿子收了押,他认定这也是官衙的人。
刘姜拽着自己父亲摇头,他父亲却坚定道:“摇头作甚,除非把我打死,不然别想带走我儿子!”
两年前,卫朝派人来抓刘姜,那时刘姜父亲在地里干活,家中只刘姜母亲和刘姜,刘姜被抓时,刘母阻着人,结果被打的不成样子,后来刘父回来,大夫不肯救治,生怕刘家付不起药钱,明明可以救治好的病,拖成了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时刘姜才十岁。
两年过去,他不过十二岁。
南珵心头的难过又多了些,官衙里剩下的两位不中用的官员,一五一十将情况讲于他听时,就觉不可思议。
光天化日,平白无故抓人,只欺负底下的老百姓,来量身自个儿探案神算子的威风?这样的人合该千刀万剐。
卫朝已死,死无凭证,工,刑房的两位大人,是否参与其中,他不得而知,官衙中的衙役,仆人亦不知情。
南珵背在身后的手从进门开始便紧握着,适才松开,说帮之,医之弥补不了别人心中的伤痛,妻子被打,儿子被抓,到头来这一切竟是一场闹剧,朝廷并不是看上卫朝是个状元,而是看着是个老实的、真挚的,结果是朝廷瞎了眼。
坊间传的并无错之,他平和道:“老伯可想报仇吗?”
此话在屋内回荡好一会儿,刘父长叹一声,报仇,他吗,怕是他家都要被烧了罢,气愤道:“当然,我恨不得把卫朝给拉去喂狗,可是能吗?我们手无寸铁。”
不知为何,刘父瞧这两位大人比前两天来的那两位大人顺眼,新官上任吗?他不得而知。
南珵跟和陆绮凝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和煦一笑,心却一个比一个狠,“卫朝的九族尚在,卫氏一族逃不掉被灭,是全衣冠被灭,还是放点血放到狗群中,无区别。”
卫氏一族本是清贫,只因合力供出来一个状元,便在城中得了横,卫朝做尽坏事,家族即灭,无可厚非,但死法是让其痛痛快快死,还是被折磨而死,南珵会一个一个听取那些被害之的百姓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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