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亏心事,何来怕哉,为官者自当礼节谦卑,何谈害怕?”南珵离这姑娘愈发近了些,他眸含情海,月波流转,坚定地望着她。
这姑娘波澜未惊,只往后挪了一下椅子,闻言,也瞧着他,目光却平静,轻飘了句:“那好生当心才是,莫要湿了鞋,沾了腥气回家。”
南珵心中恍然,这姑娘提点他呢,剩下那两房摸不准背后有尊大佛,躲在极暗之地窃着江南一举一动。
自古年长者比年幼者吃的盐要多不知多少,何况能在背后下这么大一盘棋的人,自是不容小觑的,身处皇宫又如何,人外有人罢了。
这姑娘的担心不无道理,江南五房大人,死了三房都不见背后之人来给收尸,也不过是些泥腿子,就看剩下的这俩了。
南珵轻嗤一声,指节敲着折子上一个名字,“为何?”他回的是陆书予一开头问他的那句。
陆绮凝正接着把折子又展开些,她得找找这上头有没有姓文的。
云瑜言,卫朝是因文家失窃,随便拉着老实、无力反抗的百姓顶了罪名。
怔神片刻,陆绮凝如实道:“天下无不吵架之夫妻。”她说完,才挪眼起来,南珵五官立体,书案一隅的灯盏在这人脸上迎着这白面书郎。
南珵眉目朗星,看着她笑,整日一见到她就笑,也不怕得了笑症,陆绮凝在心中暗想,转眼她镇定补充,“吵一架罢,谎矣假矣。”
南珵脸上笑意收起,什么天下无不吵架之夫妻,吵走的皆是情分,他和陆书予半点情分都荡然无存,越吵越衰,他直言:“不吵。”
天下至亲是夫妻,吵完就之疏是夫妻,这点他明白得紧。
陆绮凝迟疑一瞬,不吵就不吵,谁稀罕!
她视线落在南珵指节敲的那个名字上。
文令青。
令,二月也,江南二月已然入春,青青轻离别。
*
转眼进入腊月,也是百姓一年到头唯一不用干农活的月份。
腊月初一这日,百姓们陆陆续续把收成都折成银子,也开始一点点置办过年物什。
暖阳宜人,每月打头这一日是陆绮凝给学院学子定下的休憩日,她也难得的睡了个日上三竿。
她起来时,身侧的孩童尚未醒来,只好吩咐下人轻轻将梳洗的东西挪到书房,南珵住的那间屋子去。
她起床头件事必定是梳洗一番,坐下用膳,绝不能省了哪步。
书房里的床边帷幔掩着,南珵醒着,但未起身,是以不想起,在都城日日都卯时未刻起,好容易能躺到巳时。
他正怔神,昨晚陆书予盯着瞧他指节敲打的那个名字,他在官衙的户薄上没见过这一家,文姓罕见,若户薄上有他不可能注意不到。
陆书予告诉他,卫朝两年前帮文家找盗贼,到头来随手抓了云瑜的丈夫去顶罪。
这文令青莫非就是文家。
门轻轻被推开时,他思绪方才回缓,可他不是吩咐下人今儿别喊他吗?
官衙每月也有沐休,本该是每月最后一日,湖心书院是初一,他索性也改到初一,这样他和陆书予不会分开。
南珵只闻动静,不闻下人喊他声,抬手将帷幔拉开一些。
这院子不大,却迎日光,金光隔着那窗桕在书房整个墙面绘着各式各样的画样,有博古架、有书案还有一姑娘身姿纤盈,背对着他坐在圆面锦杌子上,拿着娟巾轻轻拭脸。
还和一旁的比婢女有说有笑的。
同一间屋子里,主仆二人言语声那么小,生怕他听见似的。
陆绮凝每日给她梳洗的人除了她的四个大婢女外,不会再有他人,至于是谁,向来都是晴云安排的,她不管这茬。
今儿是云笑,那个日常替她执笔的婢女。
她是迫不得已才来书房梳妆的,自得小心谨慎,面盆、铜镜,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她和笑竹尽量轻拿轻放,怕把人吵醒。
就连主仆二人说话,都轻微慎重,笑也不开怀。
直到陆绮凝听着身后重重踱步声,方才回头,笑竹意识到她自己有些沉浸了,连忙施礼,她刚和自家主子谈到一个颇有意思的字。
一个单子“落。”
落落大方矣,丢三落四也。
是以笑竹和陆绮凝不约而同笑出声,笑竹这时才知她失了态。
主仆二人转头前,南珵已经轻脚的从床边衣桁上,拿了件昨晚墨白就给他备好的浅蓝色圆领袍,他早早摸准陆绮凝穿衣裳的喜好。
这姑娘穿衣裳虽多以浅色为主,却唯有一样,那便是红色,他瞧这姑娘欢喜的紧。
今儿是腊月初一,是南祈每年年前最后一个月,这个月从开始便热闹起来,直至上元节,一般这种特殊日子,陆书予都会着红色。
但相配的马面却少之又少,不出浅绿和浅蓝双色,于是乎他昨晚让墨白给准备了套浅蓝色的圆领袍,刚巧被他猜着。
这姑娘今儿就是红色方领补服,和条浅蓝色马面裙。
南珵踱步不过是想让那背对着他坐着的姑娘注意着他,才不是因着下人在,这姑娘的下人打小便跟人身侧,他才不会没眼色到去招惹一个有可能在这姑娘跟前替他美言几句的人。
只摆摆手,示意笑竹出去。
凡高门贵族近身侍奉的下人,都是以自家主子为重,旁人的招手与她们而言无关紧要,但夫妻不同,这便相当于有了两个主子。
一个主子示意,另一个主子没拒绝,示为同意,笑竹二话没说便出去,关门,一气呵成。
笑竹出去后,还大口松快了口气,今儿日头好得很,就跟她怵在书房跟夜晚那灯火璀璨的灯盏似的。
陆绮凝转过身来,对着放置在书案上的铜镜,一边描眉,还不忘奚落人,“看来你今儿心情好得很,都用不着下人伺候。”
这些上妆用的物什,她都会用,天底下就没一个姑娘家,不会这些的,不过就是往日被伺候惯了,一下生了手,但也算有序不乱。
南珵就着陆书予的面盆,洗了把脸,“阿予今儿瞧着心情也不错,出门吗?”
他昨晚便想了一连串的今儿他和陆书予可以做些什么,出门寻乐子,或者去看一看这江南出了名的湖。
鸳鸯湖。
这湖一边是清澈见底的绿,一边是清澈见底的蓝,多男女幽会之地,故为鸳鸯湖,上了岸还有一处满是绒树的林子。
来这儿这么久,都不得空。
陆绮凝也不扭捏,“自然要去瞧瞧的。”
她好歹也是临摹过江南风景的,哪比得上亲自瞧瞧,画得快哉。
直到午时一刻,二人将杨文华送回家,才来到这鸳鸯湖游船之地。
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①。
南珵存了私心,只带了一个车夫留在岸上,下人一个没带,他和陆绮凝是二人独幽。
这里的船都是乌篷小船,最多乘二人,陆绮凝和南珵上船时,湖面已经飘了数不清的小舟泛划。
男子划桨,女子赏景;女子赋诗,男子满夸;男子畅言,女子笑盈。
陆绮凝在岸上时,本想买袋鱼食来着,但岸上的伯伯告知她,这里的鱼都在湖底,鱼食若丢下去,届时影响观赏,是以湖底的鱼有专程的人来喂养。
她本斜坐身子在船的一侧,朝湖中看,这湖水碧绿,鱼儿慢悠悠游着,她真有种与世隔绝的恍然,“南珵,皇宫里那湖也是一边碧绿一边蓝罢。”
说来惭愧,陆绮凝的舅舅虽说是南祈皇帝,她在确定要回北冥继承皇位后,每年除了春节匆匆进宫吃顿饭外,几乎不怎么待在皇宫。
直至十二岁那年,她心血来潮,迎着晌午日头进了趟宫,只因她见到一幅画,那副画画的就是这鸳鸯湖,她憧憬万分,不过那时的她自是来不得江南,只好进宫坐在那桥廊上,她皇帝舅舅吩咐人给她摆了张书案在桥廊上,她静静做了一下午画。
南珵自十五岁后,便出宫开府独住,那日他刚从他母后的锦合宫出来,那桥廊采的是冬暖夏凉之妙,廊长数十米,全用着支摘窗将热气、寒凉隔挡在外。
夏日午后,炎热难消,南珵刚踏进离桥廊最近的花园中,那桥廊上的女子,用窗撑将一扇支摘窗打开,露了半身出来。
陆书予手腕带着一个白玉镯子,碰得窗沿响了一声,一袭嫩绿补服和马面,一下子莲园里已经盛开的姹紫嫣红黯然失色,南珵虽看不到这姑娘面孔,仍一眼便知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
莲园便是连着桥廊的一处花园,因夏季湖内芙蓉盛放,题名莲园。
他认出了那姑娘是陆书予,这是南珵在八岁时的御花园见过这姑娘后,在皇宫里的第二次见。
南珵五岁时心中有了位姑娘,这姑娘不知怎得,夜晚魂牵梦绕着他,他悉知这姑娘是他父皇母后、姨夫姨母的掌上明珠,明珠不该蒙尘,该永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日思夜幕见不到陆书予,每每祈祷春节那夜,一家子坐在一起用膳,可他次次不见,这次见了,又不知下次何会儿见。
不如只盼,不见,是以即便陆绮凝每年进宫一次,也见不到这位太子的。
乌篷船快挨着岸,南珵没再划桨,松了手让小舟自己飘到岸边,今儿出门时,他带着诸多东西,澄心堂纸,笔墨砚台。
这砚台一面瞧着是座松山,不动如松。
他边收拾这些物什,准备上岸,边郑重其事道:“陆书予,你十二岁午后在宫里桥廊上,我在莲园看你。”
阿予:随口一提。
南珵:你得知道我喜欢你。
注释:①出处:《小石潭记》唐-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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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碎琼乱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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