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头绵雨霏霏,飞檐青瓦如珠帘,雨滴声声音绕梁。
陆绮凝自打六岁那年便开始学着未来做一个北冥朝帝王,人前怒不形于色。冤不伤及无辜,可她对面的这位不是平头百姓,于是毫不犹豫一巴掌扇过去,“你出去!”
究竟是何时她竟招惹了这么一位小人,气煞她也。
南珵视线扫到她,这姑娘打完他,就侧身坐着,眉弓如月,密长眼睫下的杏眸盯着那挂画的中堂,卯榫牢靠,画轴依存,澄心堂不在。
他见过那画,画中女子刚及笄,宛若初发芙蓉,清丽绝俗,徐爱卿擅丹青,连他都甘拜下风。
徐鸿越无妻无子,把陆绮凝当做女儿看待,该严则严,该温则缓。居庙堂,常提百姓之惑;立江南,却尸骨无存。
卷宗上寥寥几笔善了,足矣证明江南官员行事颇有问题。
南珵回望着陆绮凝,食指轻扣着梨木桌面,悠悠道:“手还疼吗。”
这会儿日正,雨渐渐有了停歇之势,空气中泛着暖意阵阵,刚书房里那抹荡然无存的温情,也欲燃起来。
到底陆绮凝只十六岁,刚离了父母,刚那巴掌她使的力气不小,手当然痛了,回想之前,她习武磕了碰了,还能朝父母撒娇,哪像现在。
她瞪了南珵一眼,“为老不尊,出去,帮我把晴云唤进来。”
整个昭平侯府就陆绮凝这么一个孩子,也从不是含在嘴里怕化,自小严苛,父母下不去手的,便有徐鸿越来教导。
可妨碍不着她私下在阿爹阿娘还有徐夫子面前耍小性子,南珵惹了她,在人前她可以给足对方面子,人后嘛,有怨报怨。
晴云比她年长几岁,是她四个婢女中最得力的,来前得了她皇帝舅舅特许,这别院所有的下人都听她使唤。
而晴云只听她陆绮凝使唤。
南珵神色懒散,嘴角噙着得逞的笑意,抬手指着院中那落了几片红叶的秋千,“为夫今晚睡那儿,阿予莫要心疼才好。”
他不想这姑娘老想着徐爱卿之死,转了一下陆绮凝注意力,目的达成,他扫了眼那樱红,这“罚”是合该是奖赏才对。
南珵出去后,喊了晴云进来,见自家主子耳根绯红,连忙上前,“姑娘没受伤罢。”这也不怪她如此紧张,实在是她刚瞧着太子脸上有个巴掌印,脖颈两侧红氤一片,一时情急。
陆绮凝浅笑道:“晴云,我没事,你吩咐下去,让白羽给南珵准备一件大氅,再让膳房备一些炭火,他今晚睡秋千,莫冻着他。”
归根结底明儿个南珵还得去官衙,可不能让人生病去。
晴云见她说的欢快,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没被欺负就好,“好,那姑娘同奴婢说说,姑爷那伤怎么来的?”
陆绮凝思绪还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不假思索,“他亲我。”
这婚事本就不比都城别家姑娘那般举案齐眉,她家姑娘一辈子不嫁人有何关系,晴云心中一叹,“姑娘气消了便好,奴婢伺候姑娘午憩。”
主仆二人便回了春景堂。
别院中庭比后院大些,数间房,左右两侧各一道月洞门,隔开婢女、侍卫住处。
白羽所居屋子四张木床,本是南珵四大侍卫各一张,眼下倒好,南珵一人并了两张床躺着,他四个侍卫两两睡一张。
墨白边给南珵铺着床,边回话,“太子妃殿下小您四岁,您可不就是老吗?”
这话说着不好听,可任谁也扭曲不得事实。
南珵思忖良久,那在他眼前盛盛笑着,唇角桂香残留,醉人心弦的姑娘挥之不去,喃喃自语,“四岁而已。”
他接着叮嘱道:“羽青你待会上街一趟,买些玉莲、玉荷叶回来。”
听闻这江南一带春夏交集,十里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①,为长久存留这景,想到用玉雕成其形状。
陆绮凝独爱莲,这福钰郡主的腰牌便是一朵玉莲,他早就知道。
白羽在外头得了晴云只言片语,回房时,手中多了件月白色莲纹大氅,“太子妃殿下给您准备的,还特意吩咐晚上给您备上热水,炭火,怕您冻着。”
这是太子妃身边得力大婢女原话,他没传达错分毫,只语气稍有差别,听着像是太子妃很关心太子般。
倒正合南珵意,他这“罚”领的值当。
清夜沉沉,月挂惨淡,寒凉如水。
陆绮凝被婢女伺候着早早上床,睡意未起,起身站在窗柩后,秋月弯弯,银辉稀罕,隔着窗桕她注意到外头秋千上坐着的少年郎。
那人倚着侧边藤条,有一没一的晃着,双眼阖着,如玉无瑕的样貌,因着脸颊挨了一巴掌,月华下格外泛红。
陆绮凝披了件衣裳重新站回来,远处蟋蟀像拉弦儿似的叫着,喧却不吵,这样的夜在都城也有那么一次。
她六岁那年,北冥皇宫派信使送了信到昭平侯府,信上希望她阿娘能带着全家一起回北冥,不然北冥朝皇位未来无人继承,总不得落到旁人手里。
说来话长,她阿爹阿娘都是北冥人,她阿娘是北冥皇帝唯一的孩子,阿爹是北冥宰相独子,二人是指腹为婚,那时已建国十年的北冥朝错信了南祈奸臣,致使战火纷飞,随后受牵制与南祈朝。
在她阿娘尚在胎腹,南祈先皇派人带太医去北冥皇宫宣旨,太医先给北冥皇后把脉之后,确认是女胎,才宣圣旨,一是诞下女儿入南祈朝为皇子妃;二是北冥每年往南祈送一批男役,已填南祈男丁稀少缺口。
北冥皇帝逼不得已,在自己妻子临盆之际,以假乱真,把她阿娘和另一位女子掉包,她阿娘自出生便跟着她檀外祖父一路到南祈都城,想着越危险之地越安全;同她阿娘一起掉包过来的还有她的父亲,只那时二人彼此不识。
她阿娘随了外祖父的檀姓,未曾改过。
然她外祖父一进城,遇上她外祖母抛绣球招驸马,她外祖母是当今南祈先皇的亲妹妹,端慧公主,正巧绣球到了外祖父手中,考虑到她阿娘一路颠簸,至高烧不退,需快些医治,便入了公主府当驸马。
外祖母待她阿娘如己出,就连当今南祈皇帝也拿她阿娘当做亲妹妹,太医们在公主府替她阿娘诊治,因那时实在年幼,辗转许久不见好,从不信佛的外祖母,也开始拜佛乞求保佑。
就连她外祖母的死,都在保护她阿娘和她。
胜败乃兵家常事,北冥皇帝没错,为不让自己女儿受屈,做了如此决定,她阿娘也没错,养育之恩何能忘怀。
她理解阿爹阿娘不易,换做是她,做得甚至不如她阿娘好,于是六岁的她主动请缨在十年后回北冥朝继承本就该属于她家的皇位。
陆绮凝还记得也是六岁的秋日夜晚,阿爹阿娘带着她去庄子住了一日,那里的夜月明星繁,当真是个极好的夜,也有蟋蟀入耳声声,也是无眠之夜。
那夜一过,她是她,也不再单单是她。
翌日天蒙蒙亮,陆绮凝睡意来袭,才浑浑睡下,一直到过了未时末刻,闻晴和晴云进屋喊她,才匆匆坐起。
“把原小姐请到后院罢。”她坐在妆奁台前梳洗,别人登门势必会早来,她这个主子不好叫人等太久。
闻晴给她挽了个浅髻,戴了根白玉莲簪,簪子很特别,是她及笄那日她母亲命人打造的。
这簪子通体羊脂玉,簪头莲花将将绽放,花绮百春盛,露凝朝阳藏②,陆绮凝的阿爹阿娘自始至终只希望她,一直是她自己。
原盈被晴云迎进后院,坐在院中那圆杌上慢慢等,这院子清雅别致,挨着墙的那颗柿子树上的柿子,被日头照着跟花灯似的,树边上拴着一只羊驼,檐廊下莲花般的透雕挂落和地面错落有致的莲花一带清流。
应当是极风雅住处,同她那日看到的太子妃那般高雅端庄无二。
原盈听着屋内有动静,便起身候着施礼,她有着江大小姐的身子,必不能丢了面去。
陆绮凝让下人把原盈扶起开,没让她施成礼,“快坐下罢。”
南珵把原盈交由她教导,是解了这姑娘和江燕两家燃眉之急不假,也是为了南珵能顺理成章找个由头去官衙坐着。
日头西斜,薄晖生晕,有雀儿落在戗角闹个不停,院中二人面前摆了点心和茶水,唯独不见交谈。
陆绮凝从未教过别人什么,沉思良久,“原小姐有何喜欢之事,畅所欲言,在这别院尽性便可。”
原盈性子偏闹,来到这儿,她有很多疑惑,江家父母待她很好,她不知如何报,怯怯地看了眼这太子妃,只白玉簪子挽发,杏色补服配着淡绿色马面,裙摆银线走着簇簇梨花,爽意徐徐,摇曳生姿。
人却不似梨花,更似荷,濯清涟而不妖③。
原盈心中缓了口气,江父嘱咐她,到太子别院定要恭敬,想起江父让她转交的信,双手奉上,“太子妃娘娘,这是江父给您的,您能不能告知民女,民女都能做些什么?”
陆绮凝接过信,看了几眼,倒是跟她想的一样,只不过还有些别的东西,她看完,把信递给晴云收起来。
她放轻声音,笑道:“江大小姐温婉娴静,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而原小姐性子否之,是以江大善人希望你每日在这太子别院可以自在。”
原盈蹙了蹙眉,摇摇头,“娘娘,我没懂,这里可以做自己吗?”太子妃面前,任由她如此吗?
“别家孩子也是孩子,话中之意,你是你,江大小姐是江大小姐,江大善人和江夫人也怕你在江家不自在,太子顺水推舟之,出了这道门,你需以江大小姐活着,这副身子是她的;在这儿的两个时辰,你可随意。”陆绮凝怕她还是听不明白,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晴云。
“只要她同意之事,可做。”
陆绮凝刚放下手中茶盏,当值侍卫墨白匆匆穿过月洞门朝她过来,待这人走近些时,作揖后道:“太子妃,对门民妇家中儿媳突逢早产,最近的医馆脚程半个时辰,求到您这来了,想借马车一用。”
对门王婆婆,不就是昨儿来送桂花糕,欲言又止的那位民妇吗,那还是她和南珵刚过来时,王婆婆正在门前坐着洗小孩衣裳,她才有点印象。
“笑竹,我们去看看。”
注释:①出处: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②自己编的,朝阳初升,凝结的露珠藏在上百个春日里盛开的花中,花是花,露珠是露珠,你是你。
③出处:周敦颐《爱莲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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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秋日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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