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亭昨晚为着这份研报苦熬了一宿,今日上午又做了几张表格,临近中午实在是体力不支。
赵濛终于搭建好了模型,心情极好,随口问林晚亭,“中午怎么吃?”
整个公司,林晚亭名义上的带教导师基本不怎么管她,沈经理习惯了和她邮件沟通,倒是只有赵濛敢和她搭话。
林晚亭回道,“点了外卖。”
说着起身,要往茶水间去。
她记得茶水间后头有一间休息室,平日里无人使用。
赵濛也不觉被冷淡,她是个被宠惯了的孩子,不过是随口一问,本也没有邀请林晚亭同吃的意思。
转眼赵濛便拐了个弯,抬脚往梁总办公室去,他们习惯一起吃。
领导们也乐意卖她这个面子,或者说卖她叔叔的面子。
李东奕和曹志远见惯不惯,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挽着肩往电梯口去。
CBD的底层就是商场,他们习惯在那儿解决,顺便透透风换口气。
转瞬,楼层里空了大半。
人事过来,瞄了一眼林晚亭的电脑,说,“小林,记得给周总也点一份外卖。”
说完,不去看她,自去吃饭了。
林晚亭微睁大眼睛,有些没回过神,不知怎得,这破差事落到了她头上。
该早些溜的。
没奈何,她也懒得挑,照着自己的那份直接重又点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她点的外食简单,西兰花、玉米、牛肉和鸡胸肉,没有米饭。
碳水使人犯困,她中午不吃。
直至此刻,她才算是有余闲回想今日一早上的连环事故。从煮锅里的牛奶喷洒、至半路堵车、再至竟然和周邮臣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半个同事。林晚亭肯定,若不是有最后一桩,其他的事她解决了便好,远谈不上倒霉。
手机上设置了闹钟,半梦半醒间,林晚亭不禁思忖,这般流年不利,是否要去庙里拜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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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邮臣从交易室出来,十一点半停盘,加之半个多小时复盘,已是过了饭点。
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出去吃,一点开盘,时间上不是很余裕。
见办公室桌上有餐盒,一愣,倒是省了一桩麻烦事。
外卖盒上的票子已摘去,没有价格,也没有点餐人的信息。
几口吃完,实是过于清淡,勉强算是饱腹。
周邮臣有些烦躁,神经紧绷了一上午,他拉开抽屉,随手拿起一根烟,火焰从银质的打火机里窜出,烟头被点燃,他已戒烟多年,并不抽,只是闻闻味儿,权作醒神。烟雾缭绕,似远山里的晨雾,他的眉头沾染了雾,多了几分山水的写意。
烟在手中,却不能抽,更令人烦躁。
周邮臣起身,摁灭了烟头。
茶水间空无一人,垃圾桶里倒是有个眼熟的餐盒,周邮臣挑眉。
茶水间后头的门半掩着,缝隙里是一双眼熟的黑色高跟鞋。那双高跟鞋尖头、细高跟,优雅至极,她穿着它,就像立在刀锋上,有一种痛苦而不自知的美感。似秋日里微风划过的萧瑟的枝头,明明一吹就倒,偏偏瞧着清傲。
殊不知,这样的清傲无济于事,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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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亭在梦里又回到了1945年的抗战胜利前夕。父兄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只临行前将嫂子与母亲托付于她,林晚亭不敢懈怠。
嫂子怀着身孕,她不能冒险,只得将其安置在地窖中,靠存粮度日。生活的艰苦尚且都能克服,只是外头的炮火纷飞,家国未定,更令人提心吊胆。
林家的儿女没有苟且偷生的懦夫。嫂子怀着孕,仍在地窖中坚持缝缝补补,都是战士们的衣物。林晚亭知道,劝阻不了,嫂子不做些什么心里难安。
她又何尝不是这般。家里从小将她拿男孩养,自幼要读书要背诗,与哥哥一般,早早便出国游学。人人都知,林家的小女儿是个才女。只是这样一位才女在战争年代却是犯了难,不会缝衣物,不会做饭,战场无情,不是打嘴仗的地方,她的几国外语更是无用武之地。
所幸,不会缝衣物会缝伤口。
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日军节节败退,尚且还不及庆祝,又传来日军在津城举行阅兵仪式的消息。奇耻大辱,战士们义愤填膺。不过,消息传得不全,很快,人们便知,日本的国歌未能奏响。取而代之的,是义勇军进行曲。
就是在这样的躁动中,林晚亭这里迎来了一位新伤患。他眉目清冷,寡言少语,礼貌疏离,瞧着不好相处,但好在还算配合。
麻药不多,要紧着伤重的用,他的伤说重倒不算是重,但说轻绝不算是轻。
能被送到这里来的哪有轻伤的。
林晚亭屏息,用手术刀将腐肉割去,将他臂中的子弹取出,这不是她第一回进行这样的小手术,却是第一回遇见伤患不用麻药亦能一身不吭。这无关勇敢与否,只是本能使然。林晚亭不敢分神,环境简陋,未妨加大感染的风险,需速战速决。直至最后一丝腐肉挖出,林晚亭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抬眼,见他眉目沉沉,目光中无动容。一滴汗从他的鬓角滑落,似秋日的朝露滑落至湖面,漾起一圈波纹,又了无影踪。
林晚亭转开眼,后续的包扎无需她动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亦是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她听说他姓周,是海城的一位企业家,父母早已被安置到了国外,至今未成家,孤身一人在国内,已为抗战变卖了大半的家产。再后来,林晚亭再听说他的消息,已是他身陨,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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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邮臣冷眼瞧着沙发上的人蜷缩起来,一头黑发披散,在梦里苦苦挣扎。她不像陷在沙发里,倒像是被吞没在海里,波浪席卷着她,又安抚着她。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瞧起来这般痛苦却仍不愿意醒来。
他本想进来为着今日的午饭道个谢,甭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这份心意他得收着。
怎料到,这人竟是在休息室里睡大觉。
一时间,进退两难。
闹铃声响起,林晚亭挣扎着醒来,再要退出已是来不及。
林晚亭睁眼,周邮臣的脸撞进来,刀凿一般的下颌线,沉沉的目光毫不折衷地望着她。多么冒犯的姿态,由他做来,却绝不令人多想。
这一切都熟悉仿若在梦中。
林晚亭脱口而出,“周先生-”
她的声音有睡后的微哑,很好地中和了声色里的冷意,听着竟有几分软和。
周邮臣在一霎那有荒谬的错觉,就好像他二人是多年的故友,在这样微凉的秋日里,周身像置身于温热的热水中,无法形容的微妙的痒意从心底蔓延开,直至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实在是太糟糕的体验。
糟糕到周邮臣已无法顾及林晚亭这一声很不合时宜的在公司里出现的称呼——周先生。
他轻咳了一声,极力镇定地说起正事,“多谢你的午餐。”
林晚亭像是才醒转,莹润的湿意从她眼里褪去。冷色调的柜门、光洁的亚克力板、新式的沙发,亦有周先生身着的新潮的冲锋衣,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已远,她现在所身处的是现代,是建国后,是一个和平的年代。
而眼前的周邮臣是周总,是周乐洵的舅舅,不是周先生。
林晚亭才注意到周总的措辞,她不愿令他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定了定神,道,“是郑经理的嘱托。”
周邮臣有一瞬的思维停滞,才明白她说的郑经理是哪一位。
恼羞成怒不过如此,他敛了神色,目光较来时更沉凉,挑起嘴角,道,“最好是如此。”
林晚亭纳罕,本就是如此。
她想解释,又觉没有必要。
心思过了一瞬,便知周邮臣的意思,总不至于是她要拿着一份午餐收买他,为了向他示好?
全没有这样的必要。
林晚亭可以肯定,现下的她可以容忍周邮臣大多的失礼的猜测,这都要感谢前世的他。只可惜目前看来,这世的周邮臣半分没有前生的风度。
果然,还是不同的。
林晚亭暗吸了口气,等他出去,好整理睡乱的衣物。
她是真的不想和他待在一个空间,甚至懒得掩饰。周邮臣偏偏不如她的意,他声音低沉,冷淡又克制,落地才令人听出他言语里的讥诮,“林小姐的睡眠质量看起来很不错。”
林晚亭像是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意味,应声道,“尚可。”
周邮臣噎住,因着才华家世,常有人捧着他,这般顶撞的倒是少见。
林晚亭继续说,“劳烦出去将门带上。”
周邮臣轻抿了下嘴,不由轻笑出声,“好。”
竟当真要退出去。
“等等。”林晚亭出声。
周邮臣顿住,轻挑了一下眉,并未转身。
“记得把饭钱报销一下,周总。”
很合理的要求,合理到无可挑剔。
“……好。”
周邮臣这回离开得很快,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所谓的报销是要加他的微信,程潜原之前为他讲过这样的套路,显然她不是。他已经自作多情过一回了,这该死的午餐。
真是一个掉到钱眼里的女人。
周邮臣离开时还不忘轻带上门,也算是绅士得体了。
林晚亭轻笑出声,气到他了。前世林家的父兄都知,林家的小女儿最是记仇不过,瞧着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儿,私底下绝对要以牙还牙,偏偏还要装成一副无辜懵懂的样,不知骗到了多少人,让人吃了多少暗亏。
她既摘了小票,本就没打算要这笔饭钱,可谁让他招了她的眼,胡乱揣测,那便干脆坐实了。
#今天加更,感谢阅读的读者#
前世部分涉及非常少,放心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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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朝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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