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什么味道？
海浪拍击脚尖的重量，西瓜切开瞬间的清爽，橘子汁的甜蜜划过唇齿，奶油雪糕融化在指缝，柠檬切片和冰块在塑料杯子里碰撞。
汗如雨下，衣服发出酸涩的味道，但只要冲个凉躲进有电风扇吹的屋子里，就能伴随着时而掠过的凉风疲惫地眯一会儿，让所有纷扰都被隔绝在美梦之外。
那是众人赞美的夏天，不是余荷的。
三伏还没结束，高中已经开学了。
父亲工作忙，母亲在外打牌，周五的晚上，余荷被塞到外婆家吃饭。
余荷背着书包，望着外婆家门口的男鞋，只有两只却在必经之路上展现出横七竖八的气势，醒目的耐克标记仿佛在无声炫耀着，这双鞋的市场价值已经是三千起步。
这是表弟的鞋子，毫无疑问。
大舅家宝贵的继承了外公姓氏的孩子，被全家人当作神来供奉，丝毫不会觉得给别人添麻烦是多大的事，因为全世界都会围绕着他转。
第不知多少次。
她会被吩咐把鞋“顺手”拿进鞋柜里，进门会看到表弟横七竖八躺在主卧床上，手机游戏声足够轰炸整个房间。
而她只能跟外婆一起待在厨房，把大蒜剥开，把小葱洗净，把厨余垃圾收在一起，最后把切好去皮的水果放在表弟身边，还得准备好叉子防止这些珍贵的东西没被他放进嘴里。
而余荷穿着宽松肥大的校服，脚边三十一双的布鞋已经开胶许久，衣袖被磨破被同学笑话，却也只能如此穿着。
脑海里的愤怒在夏天奇异游离，她忽然响起一首歌。
《献给爱丽丝》。
高高扬起的开篇仿佛是一场宣告，俯首的音符又像谦卑的匍匐，情感坐着漫无边际的过山车，最终回归原位。
就像是她再次看到那双随地乱扔的鞋，想要立刻冲进厨房拿刀砍死表弟的心，和其实与愤怒相对的理智在小声提醒，你只是嫉妒他所拥有的一切罢了。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余荷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头一回，没有把它放进鞋柜里，而是抬起脚把它踢到墙边，完全相反的方位，然后在遏制不住扬起的嘴角笑意里，大声跟厨房里的外婆说。
“我过来了！”
“哦。”外婆的声音洒在厨房里，身影在橱柜边，她做着手擀面，“今天晚上吃拌面，你来帮我洗洗菜。”
一如既往，洗菜、切菜。
在那小小的报复过后，余荷所有情绪前所未有地平静，暑热跟着指尖凉水不断被消解着。
原来报复的喜悦这么短暂，一切还是要回到冗长无聊的日常里。
她出神地想着。
在表弟从屋里蹿出来问“我鞋呢”的时候，喜悦并没有被再次激发，她心头突地一跳，停下手里的动作，视线余光望向身边的外婆。
外婆拍拍满是面粉的手，张口喜气洋洋，身体迫不及待地跃出厨房，去迎接亲亲孙子的抱怨：“怎么就找不到啦？”
尖叫仿佛哭丧：“我进门的时候还在这儿来着！”
得到满是宠溺的回应：“天天踢到门口，让你好好放在鞋柜里，这下好了吧。”
“肯定是余荷干的！你去骂她，打她！”
得到的答复意味深长：“你挡别人路，还不让人家踢走了？”
鞋底啪嗒落下，再次落下，表弟情绪才缓和下来，理直气壮地说。
“我要去买零食，给我零花钱。”
外婆颤颤巍巍摸遍所有兜，掏出一张一百元，想嘱咐些什么，下一刻钱被一把夺走，变成欢天喜地的“谢谢外婆！”
“你慢点儿跑！”
踢踏声渐远，外婆才返回厨房。余荷清楚地看到，她碰过钱和鞋的手，立刻摸上了面团。
晚饭，要吃的面团。
奇异的恶寒如冰水激灵满身，余荷顿时恶心得想吐。
那晚她没有吃一口面，只是把自己亲手炒的菜往嘴里塞，仿佛能把什么东西一起咽下去似的。
晚上，惯例睡在厨房旁边的客卧，终日朝北的房间满是阴冷，丝毫不需要风扇，甚至需要盖薄被子。
是朝北的房间啊。
躺在床上，就着窗外的灯光，鼻子间无孔不入的酸菜气息，她第一次意识到，在父母家，自己也是朝北的方向。
而表弟的房间，永远朝南，永远什么都有，想要的唾手可得。
不知为何，在比较中，生出一个幼小的余荷本不该有的愿望。
我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如果不能实现，至少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朝南，有空调，有阳光。
冰箱里填满雪糕饮料冰棒，夏天不会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在那里，不会有人对我颐指气使，我可以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夏天。
就像表弟一样。
光是幻想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幸福，一颗眼泪已经从眼角滑落。
余荷擦掉泪痕，嘲笑起指尖的湿润。
哭什么，谁会在乎。
比起那些不能继续读高中的同学，她的处境不知道好了多少……
但为什么男人，想要什么，都会有人拱手送上。
少女怀春的日子里，听闻有人恋爱，女孩们吹嘘男朋友有多好，给她买零食，送高价耳机帮忙学习……
她只会冷冷地想，如果有钱的人是你，你还会把这些当回事吗。
所有光鲜亮丽的男人，都是她的仇敌。
没有一点钦慕的心思，只会存在无限的恨意。
如果这些东西，是我出生就有，该多好。
偏爱，物质，和平静。
父亲不会沉默不语，母亲不会觉得她没有继承她的美貌，将任何东西转赠给跟她同姓的表弟。
恨意与日俱增，却无处落脚。
余荷成日飘荡在图书管里，试图找到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至少，得上大学，得逃出去。
而不是因为愚蠢的无差别杀人就此葬送关于未来的其他种可能。
积攒着学习分数，积攒着关于未来的憧憬。
只知道逃出去会有所不同，但并不明白不同在什么地方。
然后，时间转到9月。
风终于不再试图把人熬干，她穿上长袖外套遮蔽破损的衣袖。
某个早晨，她匆匆忙忙赶到学校，跑进班级，与班主任擦肩而过。
只快三秒。
坐稳在位置里的时候，班主任也进了门。
汗水将短发黏着起来，余荷抬头看向班门口，却看到另一个人。
女孩。
长发梳成马尾辫，皮肤白到发光，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水，朝着她往来的时候折射着太阳般璀璨的波澜。
宛如荷花亭亭玉立的人，狼狈不堪的她堪称淤泥。
余荷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新来我们班的转学生，庄唯，以后大家好好相处吧。”
庄唯笑意盈盈，向全班同学轻轻欠身，宛若天女下凡，开口也好听至极。
“大家好，我是庄唯，以后请多多关照。”
人怎么可以活成这样。
漂亮也就算了，怎么声音还那么好听。
难得地，没有任何嫉妒或者不甘，仅仅是感叹的声音，在余荷心里叹息着。
她的人生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吧？
阴暗地嫉妒，辱骂，见不得人好，像被幸福逐出人类社区，只想快点逃离的变态。
愈合低下头，翻开语文课本，却忽然想起全班只剩下她身边的空位。
于是庄唯坐过来的时候，她低着头。
听着全班的好意问候，庄唯的温柔回应。
视线余光里只有庄唯左手食指的圆环，金属表层斑驳显示着因为被使用而磨损已久，三层重叠的缝隙里，她艰难地读到几个字母。
C、A、R、T……
下一秒圆环被主人摘下，放在她眼前。
“你好奇这个，是吗？拿去玩吧，记得还我就好啦。”
那是她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能记起的一刻。
卡地亚TRINITY。
三个圆环，代表爱情、家庭和友谊，三位一体。
那时她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庄唯无条件地，递给她观赏。
2025.7.17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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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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