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携寒,霜露未至。
这是大楚的第三十六个秋水轮回,也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十个年头。
这二十年来,百般变故,天不遂人愿。
两代颠覆,政治构陷,战场厮杀,流放边关……
以至于人生路还未过半,二人便匆匆走散。
想当初那位舌战群儒、意气风发的首辅大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南畔河边上一个身披簑衣的白发钓鱼翁。
历史浮沉,风尘飘渺。
几千年来,兴了谁,又亡了谁。
但看他两鬓霜苍,眉眼却韵味依旧。
一双沧桑揉碎了柔情,点缀着浓烈世态炎凉后的眸子,矛盾无比,明朗又压抑,正是那江南水乡独有的美男坯子。
———黎翡。
不仅是大楚的百官之首、老宰相黎平的唯一指定继承人,还是太后的外侄,贵妃的表兄,长公主的倾慕之人,也算是半个驸马。
他的未来,可想而知,比那黄袍加身还要风光无限。
就连皇上也奈何不了他什么。
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拥有的这张日月见了也会逊色三分的脸,只知道他肤若凝脂,一颦一蹙间,仿佛绽放了一朵又一捧的千年雪莲。
单单凭着肤质这一条,后宫三千佳丽,就没有不嫉妒他的人。
可在那皮囊之下,黎翡并不甘愿只做一个供人赏乐的花瓶,一个无数尊贵身份堆积起来的木偶。
寂寞之时的辗转反侧,徘徊之余,枕边只有无声烛火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春夏秋冬。
……
河畔对岸,佛子捻珠眺望,颈侧袈裟于秋风中瑟瑟作响。落木枯零,百花残败,一抹难以抚平的凝眉久久闪烁在故友重逢的意外之喜中。
他们相视一顾,沉默良久。
只是眼睛替他们说了很多话。
……
章权全然不知眼下的余时还能否弥补圆缺,只是他心知肚明,凭着眼下的身份,这重逢,处境倒显得格外艰辛。
「原来物是人非,并不只是出现在孩童的话本子里。」
章权毅然转身,似乎是信了佛祖说的缘分一事不可强求之类的话术。
那份怀疑,终于随着少时的执拗一起消失在眉尾。
天地茫然。
肃杀的空气中一道漠然的男声传来,即使隔得很远,也能让人听出其中的强忍悲痛之意。
“章将军,不想说点什么吗?”
黎翡脑子里有很多话,只是唯独这句话抢先跳了出来。
见那人迟迟不语,黎翡便干脆扔了草帽,顾不得簑衣,从勾鹤桥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彼时清风也毫不吝啬地冲进他的发丝,又转而被粗糙的簑衣割裂得千丝万缕,他跑得凌乱,发冠也略有松散。
“你真不如死了。” 还没等脚跟站稳,黎翡便甩出了这句话。
章权只是默默站在那,一动不动,低眸盯着满地的黄叶,弯了弯眉。
他的眉的确生的好看,和黎翡的眼相配极了。
或许是发觉话说的重了,黎翡的神色也略显担忧。
“你恨我,是吗?”
话落的那刻,章权便猛然抬起头来,又竭力否认,风也应和着,挟着落叶在湖面上来回摆动。
黎翡依旧没发觉,只是簌簌的掉了几滴眼泪。
想来他已有大几年没流过眼泪了。
因为那个有资格让他流泪的人早在他心里死了。
“你可知那晚,你走后不久,宫里派人逼我回去,我不从,于是便要被打断双腿……”眼泪匆匆止了话,看那美人已哭红了眼。
一只手轻抚面庞,章权不自觉的走上去,为他擦干两颊湿润。
曾几何时,在那冬日的琉璃盏旁、雪月窗前,暖帐里,他也是这般为他抚平伤痕的。
战场熬人,一年又一年,疤也叠了一层又一层,任凭如何抚摸也无济于事……
黎翡也像现在似的急得红了眼。
然而章权只是笑笑,望着他急切的样子笑出声。
烛光晕染,暧昧又旋转了一轮又一轮。
如秋水泛秋波。
……
清安三十五年秋,楚安帝病逝。
严格来说,是被二皇子带兵包围了寝宫,而后被颈上架刀逼下了皇位。
楚太子早年被害,在这场血雨腥风的夺嫡之战中,二皇子却并未像其他皇子一般,圈地养兵,私藏矿井……
仅仅是带了几个随身的亲兵,便轻而易举的圈禁了他的父皇,那个永远不寄希望于他的父皇。
而之所以他能轻易进出寝宫,全凭他的母妃。
娄氏长女,当朝贵妃,倾国倾城,宠冠后宫,她的背后,是庞大的娄氏家族。
娄氏是楚都最大富商,家世显赫,富可敌国,在娄家,钱财已经不算什么值得炫耀的筹码。娄氏家父是开国将军,单凭为先帝挡过一刀此后双腿落下隐疾这一功绩,在朝中地位便一发不可收拾,先帝仁德,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除此之外给足娄家特权。十二年从未上过早朝,睡服上纹的是四爪金龙,连着他的氏族一并优待,全朝上下包括皇帝,礼敬三分又三分。
在娄家,长幼尊卑是按权力地位排序的。
权高者身居高位,俯视一切。
楚安帝的登基,是先帝穷尽一生的结果,先帝的遗愿,就是目睹楚安帝坐上皇位。
那年夏,先帝苟延残喘,死死的吊着最后一口气。
瓢泼大雨间,完成了使命的更迭,老枝枯死,新枝降生,先帝驾崩的消息在楚安帝登基的消息散播后接踵而至。
霎时间全宫上下乱作一团,楚安帝仁慈一生,从不轻易施压酷刑,唯独这次他杀了先帝所有的亲信。
这一杀,换来三十五年盛世和平。
娄贵妃赶在楚安帝‘驾崩’前夕,当面逼死了幼子尚在襁褓之中的苏皇后,又摔死了年仅半岁的七皇子楚珉,夺来了皇后册宝。
二皇子冷厉的拔了先帝的舌头,又毁了他的容,让他做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哑奴,一做就是十二年,直到太后安然去世。
……
年冬。
晌午时分,五皇子寝宫走水,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条盘旋蔓延于房顶之上的黑龙,冲天的火光比晴天白日还要耀眼。墨色的浓烟久久不去,不出半个时辰便完全笼罩了宫殿。
整整救了一个时辰的大火,全皇宫上下几百人连轴转,扑火的水一桶接着一桶……
结果却是,全殿上下无一人生还,焦尸都难凑齐一具……
二皇子毫无争议的继位,直到坐稳皇帝宝座,病危的娄氏才舍得撒手人寰,不出三日,也跟着先帝去了。
外传新帝名号——楚舐帝。
意为“血刃至亲,舐剑夺权”
朝堂之上众议纷纷,但又鸦雀无声。
龙生龙,凤生凤,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却并未换来和先帝一样的好结果。
……
新帝登基大典过后的第一个早朝,舐帝杀了先帝最器重的三位忠臣,其中一位,年近八旬,其膝下双孙皆是烈臣武将,还未成年便跟随祖父上阵杀敌,就是这样的精忠之士,也逃不过满门抄斩的悲厄命运。
变故就在,那皇子宫里连着烧死的一众冤魂里,还有章权的亲妹妹,章温。
章温枉死的时候,他还只是个给主将做杂役的无名小卒,偶然听营帐里其他士兵谈论起来,只以为又是些争权夺位的琐碎之事,他也只是听着当个乐趣,权当消遣时间。
像往常那样,章权每隔两月都会在那个距边关一百里的驿站等妹妹的平安信,他虽没什么文化,也不识字,但信的落款,是章温二字,化成灰他都识得。
千里之距,但兄妹心连心,那封信便成了彼此唯一的寄托。
可是这次,往常约定的寄信时间早已过了半月有余,却怎么也等不来这封信……
信未等来,却等来皇城下的追捕令——
“活捉亡者九族,一个不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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