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宋余打断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重新回到秋里然身上,“给秋先生倒杯水。然后,你可以去准备下一阶段的证据清单了。”
“是。”女律师应声退下,很快端来一杯温水放在秋里然面前,动作礼貌却疏离。
这个小插曲像一根针,再次刺破了秋里然可怜的自尊。他在这里,像一个需要被施舍的乞丐,连一杯水都需要她下属的“恩赐”。而宋余,甚至没有因为下属的到来,而对他流露出丝毫的“特殊对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
女律师离开后,办公室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宋余偶尔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和秋里然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宋余放下咖啡杯,目光落在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短暂地放空。几秒钟后,她转回头,看向秋里然,忽然换了一个话题,语气依旧平淡:
“你的画,后来还画吗?”
秋里然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画画……那是他早已埋葬的梦想,是连同尊严一起被现实碾碎的过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最终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早就不画了。”
“可惜了。”宋余淡淡地说,听不出是真觉得可惜,还是只是客套,“你高一那幅得了市里一等奖的素描,结构和光影处理得很有灵气。”
秋里然彻底僵住。她记得?她居然记得那幅画?那是在他们认识之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荣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急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她记得他的画,却可以如此彻底地抹杀他这个人。
宋余看着他骤然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继续用她那平稳的语调说道:“艺术创作需要纯粹的心性和持续的能量投入。看来,这七年的社会历练,并没有为你提供这样的环境。”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他结痂的伤口。不是指责,不是嘲讽,而是冷静的“分析”。分析他为何会失去才华,分析他为何会沦落至此。这种绝对客观的“理解”,比任何形式的蔑视都更伤人。
“是啊……”秋里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我这种……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的人,怎么配谈艺术……怎么配……”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宋余,像是要用尽最后力气,“不像你,宋大律师,永远这么清醒,这么……成功。可以把过去的一切,都当成无关紧要的数据删除!”
他的声音带着控诉,带着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不甘。
宋余面对他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直到他自己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中败下阵来,重新低下头。
“情绪宣泄完毕了吗?”她问,语气如同在问“文件看完了吗”。
秋里然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输了,一败涂地。从七年前那个夜晚开始,他就已经输掉了所有。如今的重逢,不过是这场漫长失败的最终确认仪式。
“如果情绪稳定了,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这份《和解协议》。”宋余将话题拉回原点,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画画和过去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一个用于观察他情绪波动的“测试环节”。“或者,你坚持要走诉讼程序。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开庭,败诉几乎是必然结果,届时你们需要承担的,将远不止这四十万。包括但不限于诉讼费、律师费,以及可能被法院强制执行的滞纳金。”
她拿起那份协议,用指尖点了点签名处:“签了它,是及时止损。这是目前情况下,最符合你利益的理性选择。”
理性选择。
又是这个词。
她总是对的,永远站在理性的一边,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着他在情感的泥沼里挣扎。
秋里然看着那份协议,又看向宋余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他想起画廊老板王总那张因为焦虑而憔悴的脸,想起自己银行卡里可怜的余额,想起这七年来一个个破碎的梦想和无数个失眠的夜晚。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他不想再挣扎了,不想再面对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不想再重温这种被彻底碾压的痛苦。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支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签字笔。笔身很重,几乎要拿不住。
宋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胜利者的表情。她只是看着,像一个科学家,等待着实验对象做出预期的反应。
笔尖落在纸张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秋里然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
写完最后一笔,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笔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下。
宋余拿起协议,检查了一下签名,确认无误。然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和协议一起递还给秋里然。
“协议我会提交给法院确认。后续事宜,我的助理会联系你。”她公事公办地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快得像是错觉,“如果你在未来,遇到其他需要法律咨询的事情,可以按上面的方式联系我。”
秋里然怔怔地接过名片和那份卖掉了自己最后尊严的协议。名片的质感很好,边缘锋利,上面烫金的“宋余律师”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联系她?他还有什么脸面,还有什么资格,在未来联系她?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地向门口走去。手握上门把的瞬间,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宋余……”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见,“谢谢你……当年的……‘手术’。”
说完,他拉开门,踉跄着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明亮却冰冷的走廊尽头。
办公室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宋余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窗外阳光炽烈,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她看着秋里然刚才坐过的椅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里残留的绝望和温度。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嘴唇。
然后,她打开那个黑色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加密电子笔记,新建了一条记录。
“观察记录:编号 QLR,后续跟踪。”
“时间:七年后,职场场景。”
“状态观察:目标呈现出显著的PTSD症状,社会功能严重受损,自我价值感极低。艺术才能确认废弃。面对压力时,应对模式仍以情绪宣泄为主,缺乏有效策略。确认七年前‘催化事件’对其造成了持续性、毁灭性影响。”
“行为反馈:在施加适度压力(法律与经济损失威胁)并结合轻微情感刺激(提及过往才华)后,目标最终选择屈服于‘理性’方案(签署和解协议),符合预期。”
“补充备注:目标在离开前,提及‘手术’一词。推测其已对事件本质产生一定程度认知。此反馈具有研究价值。”
“结论:早期‘人格重构实验’的长期效果得到进一步验证。‘情感剥离’技术的有效性再次确认。该样本数据归档,可作为‘高敏感性个体受创后行为模式’的典型案例。”
她敲下最后一个句点,保存,加密。
然后,她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芸芸众生为各自的**和生存奔波。她站在那里,身影挺拔而孤独,像一座矗立在云端之上的瞭望塔。
她成功了。
她证明了理性的绝对正确。
她将他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可供参考的“标本”。
可是,为什么……在写下那句“该样本数据归档”的时候,她的指尖,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麻痹感?
她微微蹙眉,将这种异常生理反应记录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导致的末梢神经疲劳”,并提醒自己需要适当增加休息时间。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凄艳的橘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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