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缜低笑开,刮哑刺耳的声音像是枭鸟穿行于乱夜,透出一股子放浪形骸的荒糜。
堂而皇之地阴鸷锐利感。
与先前沉默寡言、听之任之的忠厚摸样截然不同。
见得旁人嘴里——天子暗卫青面獠牙、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嗜血暴戾的样子。
这笑声听得赵轻轻懵了一瞬,来不及琢磨周缜表里不一,便闻得周缜厉声道:“危墙?雁雁,你道什么是危墙?”
不待赵轻轻回应,周缜仍自顾自言:“亚圣孟子有言,‘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雁雁,你说君子不立危墙下,人性作祟为自保自利,是这个道理没错。”
都传周缜出身不堪,不识礼法诗书,是为粗鄙之人。今日一番言论,还知亚圣所言,有悖于流言,倒是识得几个大字的。
“周缜,既然如此,你理当自保。”
周缜俯下身,摸了摸赵轻轻干枯瘪下去的眼皮,语气涩然。
“雁雁,你如此聪慧,定会知道还有一句话,叫做‘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危墙之下,与正命所在,雁雁,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赵轻轻自欺欺人,一心想周缜自私些弃了她。
装作冷酷淡然道:“有什么不一样?你为朝廷官吏,皇帝臣子,正命不正命的,不都是所谓‘忠心’吗?”
俗话说得好,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周缜也没想叫醒赵轻轻,她口是心非,但只要他忠贞不二就好。
后天乌金西沉,他安排好了一切,会送雁雁远走高飞,脱身樊笼否极泰来,他要送被囚的莺鸟展翅而飞!
赵轻轻只听得周缜坚定压抑道:“雁雁,君子死节,忠贞不二,以伺主君。”
“雁雁,你是我的主君。”
她两片唇无意识上下颤动,心底软成一片,与心软相比嘴上越发刻薄,周缜越是这样为她不顾己身,她越是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周缜从随身的小包裹拿出女子衣裙,置于床头枕边,沉沉道:“这床不好,我会安排人换了。”
谈何容易,愍安七年,叛党已平天下安定。
——正是皇权最为隆盛集中之时,中央集权之下这皇宫堪称铜墙铁壁。
周缜这是为了她自寻死路!
见女子脸色惨白冷峻,周缜慢慢软下语气:“美人,我有分寸。”这话不起到一丝作用,周缜妥协:“我不会去找右相麻烦。”
“明日是美人生辰,今晚我为美人准备生辰礼,不做任何事。”
赵轻轻脸色肉眼可见缓和下来,自打周缜说出“生辰礼”,她虽失去了眼睛,但一扫颓靡不振,姿容仪盛,形貌迤逦葳蕤生辉,有一番别开生茂的生机在浮动。
是一种诡异的生机勃勃。
像是雨打芭蕉最终粉身碎骨的雨滴,临碎裂前的回光返照。
赵轻轻心口有一汪灼热异常的泉水在沸腾:“周缜,我很欣悦。”
周缜面具下的眉眼放松下来,先皇朝下翰林院侍读兼太子太傅参事赵裕曾于先太子宴把酒言:‘行生于己,名生于人。’
‘忠贞之士,贞良死节。’
他为主君,当尽心竭力。
赵轻轻嗓音轻快活泼:“周缜,我特别高兴,那你能不能提前祝我生辰……”
周缜轻轻接道:“生辰快乐!”语气真挚,万般祝愿自内心。
赵轻轻肉眼可见地焕然一新。
这喜悦一直持续到周缜离开,窗外弦月高悬,她穿上周缜带来的衣裙,殿内燃着周缜送来的炭火。
火苗一丛丛跳跃。
赵轻轻心头也在跳跃,找到了点父亲在世、未家破人亡时的乐趣。
她动作轻巧灵活,赤着脚轻飘飘落下,像是翩跹的蝶慢慢落下,殿内铺着薄薄但保暖的绒毯,踩下时细细密密的毛会绵绵密密的裹拥而上,驱散冬日天寒。
试探垫脚。
寻着记忆旋身。
……
身姿灵巧的蝶,一起一伏,灵魂仿佛脱离了肉身,没有一切枷锁困制,前所未有地轻松。
“美人!美人!”
白日里乐观稚气的小丫头急匆匆地推门,语气仓皇:“美人,美人,大事不好!”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惊一乍。
“杜贵妃父兄,右丞相和其嫡子,被奸人所害,死在了从皇宫回右相府的路上。”小丫头喘口气,仍有后怕:“皇上大怒,已经下令封锁皇宫内外,御林军大人全部出动捉拿贼人。”
婉转灵纤的蝶沉沉一颤,魂灵从半空重重跌下。
“美人,宫中进了贼人,恐有歹人谋财害命,我们也要小心。”
小丫头语气惶惶,见美人跌倒在地,忙不迭来搀扶。
“十六,你说什么?”谁被杀了?周缜,你在骗我?
小丫头手被美人扫开,俏生生的脸蛋急得通红,语气担忧:“美人,您脸色不好,我去请太医。”小丫头拔脚往外跑。
赵轻轻猛然回神,死死拽住小丫头手腕,却被小丫头猛冲的力气带的一个趔趄。
“美人,是右丞相还有丞相嫡子,李嬷嬷说二位大人被人在回府的路上暗杀。”赵轻轻浑身血液发凉,淙淙在血管中擦行而过,带来凉津津的一片寒意。
远比寒冬腊月来的更为深楚。
周缜,你骗我!你说得为我准备生辰礼,不擅自做主为她寻仇。
周缜,你言而无信。
周缜,我恨你,你怎么能置自己于死地?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你干什么要来陪我?
这个瞬间,她恍然大悟,周缜他还是对右相下了手,她纤长孱弱的眼睫剧烈抖动,难以置信周缜拿命为她换今岁的生辰礼。
我真的值得吗?你为我下廷狱受百般罪罚,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周缜,值得吗?
赵轻轻忍不住热泪盈眶。
不值得!不值得的!
她混沌间忽然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是不是只要她活着,周缜便不会安生?永远只会奋不顾身置自己于险境?
那,她死了呢?
赵轻轻露出一个诡异却满足之至的笑,缥缈脆弱衰败的蝶,内里的空洞腐烂最终到达美丽炫目、神采飞扬的外壳。
坦露出自内而外的破败相。
“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你身上再没有枷锁。”
美人窃窃私语,小丫头侧头询问:“美人,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赵轻轻发自心底欣然一笑,脚步轻盈:“今日我好高兴。”小丫头反而拽不住轻巧的蝶,磕磕绊绊跟在行为颇有些癫狂的美人身后。
唯恐美人不慎失足,跌下台阶,小丫头嗓子眼儿里带了哭腔:“美人,您别吓我!美人,呜呜呜,您知道我最怕鬼。”
赵轻轻哼笑:“十六,哭什么?美人我呀!今日高兴。”
夜半子时,更深露重,新旧交替。
“癸酉年甲寅月戊申日,愍安七年正月二十九日,浴佛节百天前洗佛日。佛祖心怀天下,广为施善,凡人感恩,礼佛吃斋,可是个好日子。”□□尚佛风俗,自开国已经百年,而今愍安帝尤其推崇佛教。
除却旧俗“浴佛节”之外,愍安元年设“洗佛日”,大赦天下与民同乐。
洗佛日这天——
“也是她的生辰。”她对得了举世珍宝做生辰礼的赵轻轻道:生辰快乐!
小丫头:??大惊失色,心头轻颤,美人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宫里流行柚子叶去祟,她打定主意找李嬷嬷要些来。
越是着急,时间越是走得慢。
赵轻轻再一次感到束手无策,深恨闭目塞听探听不到周缜消息。
心中焦灼不堪爎烧肺腑,偏偏禁内帝皇眼线遍布,一个多嘴生了事端,连带着她也要提前折进去。
赵轻轻不得不谨慎小心,如此枯坐了两个时辰。
不用她刻意探听,刺杀贵妃父兄贼人已落网,满宫上下欢欣鼓舞无人不知。
小丫头兴致勃勃,毫无困意奔走半个时辰,天蒙蒙亮时带着新鲜出炉的消息回来:“是北嵬司的一位大人,今早被擒后便判了刑,午时便要斩首,听说北嵬司指挥使大人要亲自监斩,将其悬首藁街,弃尸东街。”
赵轻轻大松一口气。
不是周缜!她顾不上被捕的那位北嵬司大人究竟是何人,也顾不上他与周缜是否有私交。
周缜涉身事外再好不过,赵轻轻一颗高高吊起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一鼓作气提起的气劲泄完全身软绵绵困顿极了。
就在赵轻轻昏昏欲睡时,浓重的朱栾香穿透黑暗,破开朱阁门户,自四面八方拥裹而来,轻轻柔柔侵袭了赵轻轻全部感官。
周缜来到的喜悦还未涌起,隔着一层薄薄的殿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来人,给杂家踹开!”破败偏僻门外,白面无须的红袍太监正操着尖细的嗓音,指挥侍卫将门踹开。
这太监不是他人,正是最得贵妃心的太监总管——和盛,贵妃鹰犬无恶不作,仗势欺人。
赵轻轻心头重重一跳,细小的麻痒感慢慢爬上脊背,不可忽视的膈应和不详感涌上心头,眼眶四周长好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又是做何事?
砰!——咚!
荒僻殿门自然挡不住铁甲侍卫权利撞击,木屑和尘灰扑簌簌落下,锦衣华服的大太监踩着破败的木门。
尖着嗓子,趾高气扬昂着下巴,冲到小院子瞧见赵轻轻便厉声道:“找!”太监环顾四下,见光秃秃一片荒芜,昨儿伴驾没得一点帝王金银贵重恩赏,他借此想捞点油水的心思落空。
白白跑一趟,恼羞成怒骂出声:“晦气!”眼底满是**裸鄙夷和不屑。
话音落,两个侍卫抬着屋里铜盆走来:“李总管,我们找到这个!”
赵轻轻慢慢站起身,飞溅的火星爎到她衣角和鞋面,脚背隔着织锦提花绣花缎面,感受到滚烫的灼烧感,这滚烫的热度下去后,便是伴着麻木而来的凉意。
周缜带来的炭火被扔到她脚下,面色虚浮的太监尖声刺耳。
“赵氏,你胆大包天不尊上教,竟敢私烧佛木,对天佛不敬!”和盛尖锐嗓音戾耳语气格外自如流畅,赵轻轻听出点趾高气扬的怜悯。
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被逮到错处,但怜悯?
呵——怜悯!
“赵氏,你存的是什么歹心!”
洗佛节贯常提前一日,家家户户备“佛木”等洗佛节黎明供奉案上,前一日洗刷挑选好的木头,通风处晾上一日一夜,以示诚心虔信。
这寻常木头,洗佛节前,乃是沾了佛光的圣物。
可,周缜带与她的木炭,怎会是佛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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