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指了指外面:“我们塔拉村,离王庭很远,在乌苏河谷深处。‘王庭’的狼主和他的兵,只会打仗,只会抢掠,不管我们这些小村子的死活。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抢走我们的牛羊,和杀你们胤人一样狠。”
“你穿着胤军的衣服,杀了王庭的狼兵,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拼命跑……你不是坏人。是人,受了伤,快死了,就该救。这是我们塔拉村的道理。”
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和无奈。
质朴的话语,却像重锤敲在洛擎川心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北狄并非铁板一块,王庭的残暴之下,同样有着被欺凌、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牧人。
他看着阿娜尔清澈的眼睛,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敌人的重新审视,还有一丝……对这个陌生女子和这片陌生土地的茫然。
……
就这样,在阿娜尔和她沉默寡言却同样善良的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洛擎川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想中快。
塔拉村的生活简单而宁静。
白天,他帮着阿娜尔的父亲修补围栏,或者跟着村里的猎人去冰河凿洞捕鱼;夜晚,围着温暖的火塘,听阿娜尔用北狄话低声哼唱古老的歌谣。阿娜尔像一团温暖的火焰,驱散了他心中因战败和死亡带来的阴霾。
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养伤的朝夕相处中悄然滋生。
洛擎川被阿娜尔的坚韧、善良和蓬勃的生命力深深吸引。
远离了战场的硝烟和朝堂的倾轧,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河谷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与……
心动。
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柴火噼啪作响。
阿娜尔坐在小木凳上,就着火光缝补一件旧皮袄。
跃动的光影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温柔的轮廓。
洛擎川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涌动着异样的情绪。
“阿娜尔。”他轻声唤道。
“嗯?”阿娜尔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望向他。
洛擎川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娜尔放在膝盖上的手。
阿娜尔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只是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悄然飞起两朵红云。
“等我的伤再好些,”洛擎川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胤朝男子特有的郑重,“我回一趟家,禀明父母。然后……我来接你,可好?”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承诺:“跟我回中原。”
阿娜尔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湖水般的眼眸里漾起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握住了洛擎川的手,握得很紧。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地传入洛擎川耳中:
“好。”
风雪在石屋外呼啸,火塘内的火焰温暖地跳跃着。
两颗跨越了战火与族群隔阂的心,在这个北境偏僻的河谷小村,悄然靠近。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片刻的温情而停止转动。
数月后,当洛擎川的伤势基本痊愈,正计划着返回时,一个操着胤朝官话的陌生商人,几经辗转,将一封来自胤朝京城的密信送到了塔拉村。
信是洛家老仆冒死送出的,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
洛家遭阉党构陷,大厦将倾!老父病危,急召擎川归家!
晴天霹雳!
洛擎川捏着信纸的手剧烈颤抖,巨大的惊惶和家族的危机感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柔情。
他抬头,看向正在火塘边为他烤制干粮的阿娜尔。
火光映着她恬静而满足的侧脸,她正小心地将一块烤得金黄的饼子翻面,嘴角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洛擎川的心瞬间痛得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归家?刻不容缓!可阿娜尔……
还有她腹中刚刚被诊出的、他们共同孕育的生命……
“阿娜尔……”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阿娜尔闻声抬头,看到他惨白的脸色和手中颤抖的信纸,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她放下饼子,快步走过来,眼中充满了担忧:“怎么了?擎川?你的脸色……”
“我……”洛擎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将信递给她,艰难地开口,“家中……出事了。父亲病危,我必须立刻回去!”
阿娜尔接过信纸,她不识胤朝文字,但洛擎川沉重的表情和“父亲病危”几个字已说明一切
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石屋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
终于,阿娜尔抬起头,脸上已没有了泪痕,只剩下平静。
她走到角落的一个旧木箱前,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块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她走回来,将东西塞进洛擎川手里。
入手微沉,是一块雕刻着古朴虎纹的墨玉令牌——
正是洛擎川身份象征的校尉腰牌,在血狼关突围时遗失,竟被阿娜尔寻回并珍藏。
“拿着它。”阿娜尔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回去。救你的家人。”
她顿了顿,手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水光。
“我和……孩子,在这里等你。塔拉村,就是你的家。无论多久,我等你回来。”
她的目光清澈而执着,如同乌苏河谷永不封冻的溪流。
没有哭闹,没有挽留,只有最深沉的信任和最纯粹的托付。
洛擎川紧紧攥着那失而复得的腰牌,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
他看着眼前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又即将为他孕育新生命的女子,胸中激荡着感激、愧疚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猛地张开双臂,将阿娜尔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等我!”他在阿娜尔耳边重重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带着你和孩子,回家!”
阿娜尔在他怀中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滑落,浸湿了他肩头的粗布衣衫。
……
次日清晨,风雪稍歇。
洛擎川穿着阿娜尔为他缝补好,也浆洗好的胤朝军服,背着简单的行囊,腰佩那枚墨玉虎纹令牌,在塔拉村口与阿娜尔和她的亲人告别。
他没有回头,不敢再看阿娜尔那双盛满离愁却依旧强撑坚强的眼睛。
他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南方,朝着危机四伏的故国,大步走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别,再回来时,带给他挚爱的,将不是荣归故里的荣耀,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
炼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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