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京城的那日是个雨天。韦寂一路把我送到了京郊长亭,等要送上马车的时候,他忽然又问:“裴敏,你是不是恨我。”
我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实在害怕他忽然反悔。
相处一年,我还是不明白韦寂的心思。他好像有点喜欢我,不然也不会让我在韦家什么也不干、白吃白喝那么久,也不会每逢过节,都带着我去东市选礼物,还说我是他的娘子,也不会……韦寂说,他送走了其他的乐伎,还说什么在其他人身上找不到感觉,我那时只觉得无语,遗憾为什么被送走的不能是我。
但若是喜欢,他怎么会一不开心掐着我的脖子,在我喊痛的时候也不管不顾地做下去呢?
韦寂很平淡地笑起来。每次他笑,我都会感到害怕。
“裴敏,你在撒谎……在我后悔前赶紧滚。”
我连忙钻上马车,让马夫快点。
马车辘辘地前行。
过了一会,我掀开帘子往回看,韦寂还留在原地,撑着一把浅灰色的纸伞。
隔着雨幕,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鬼使神差地,我朝他挥了挥手,但是他没有理我,只是一直站着。
-
我到江州投奔姑妈。
我一点也不喜欢江州,崔缊就是在这一片地方落水的。
最初的时候,我靠教人弹琵琶挣钱,但是江州这种地方,没有太多的人家想要学琵琶,我挣得很少,于是十七岁那年,姑妈把我介绍给了一位叫周景的茶商。
周景有一点胡人血统,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但是没有留着浓密的胡子。他只见了我一面就送来了聘礼,告诉姑妈非我不娶。我不明白,在成婚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长得很漂亮,如果和他一起开茶馆,他的生意会更好的。
我很无奈地笑,笑着笑着,却流下泪。
他停下动作,关切道:“裴娘,我弄得你不舒服了么。”
我摇头。
做完后,他轻轻地揉着我的小腹,说,以后习惯了,就不会这么疼的。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韦寂。他每次都弄到我痛得皱起眉才停止。
我尴尬地别过脸。
周景的茶馆生意不好,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分拣茶叶,将它们分装到不同的盒子里。偶尔有客人来,我便和周景一起去招待,他总觉得我会记错茶叶,弄糟了他的生意。
我觉得可笑,挖苦道:“周郎不放心我做生意,不是白娶了我么。”
周景思考了半天才发觉我在说成婚那日的事,他道:“也不全是为了生意,裴娘,你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娘子。而且……裴娘,虽然我听不懂琵琶,但看着你弹,我便觉得很开心。”
我觉得周景有必要去长安一趟。
我觉得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漂亮。
盛夏的时候,天气燥热,不少人来买茶解暑,茶馆的生意好了许多,慢慢地,我和周围的娘子们混熟了,平日没生意的时候,她们便来茶馆一起玩叶子戏。
这时,我会想起教坊司的日子,无聊的时候,我会玩什么呢?
我想不起来。
我又想到了蓉绿,我失了约,没有去看她。
江州的夏天蝉鸣阵阵,甚是聒噪,即便有穿堂风,屋内的娘子们还是各个满头是汗。正当我想去拿些蒲扇来扇风时,却忽然来了客人。于是我急忙上前招待,但却在看清来者的脸庞时,彻底失了声。
我愣了好久好久。
我的失神显然吓到了他。
“裴娘子是哪里不舒服么?”
“崔郎。”我轻轻地叫道。
他有些错愕,又有些茫然。
不等他开口,原本玩叶子戏的一位娘子便走了过来,笑道:“薛郎是替曹娘子买茶呀?”
他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向我:“裴娘子,哪一种茶最清凉解暑?”
我很认真地向他介绍。他走了之后,我问一旁的人道:“他是谁?”
“他叫薛临,西街那边曹大姐的表侄。”
薛临长了一张和崔缊一模一样的脸,细眉毛,薄嘴唇,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双温和的眼睛。唯独不同的是,没有崔缊当年的玉佩环身,他显得很是平易近人。而且,他比崔缊清瘦一些,疲态一些。
我出神地想着他的模样。
我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相似的人了,他刚刚接过茶叶包的时候,那修长的手指也和崔缊很像。
一旁的娘子仍旧絮絮叨叨着:“薛临的名字,是曹大姐取的……当时曹大姐在岸边浣衣,然后漂来了一个人,曹大姐吓了一跳,后来一探,咦,原来还有鼻息,不是死人啊,当时的人都说——哎,裴娘子,你去做什么?”
我跑了出去,连帷帽都没有戴上,看到那个高挑的影子才缓了脚步,我叫道:“崔郎!”
他迟疑了一会,转过身:“裴娘子……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我连忙点头:“当年我和你一起落水的,你不记得了,我们,我们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声音也哽咽起来,路过的人侧目看着我,崔缊也手足无措地望着我,接着又看向一旁的客栈。
“裴娘子,我们到里面说。”
等坐在崔缊对面的时候,我才后悔今天没有穿得漂亮一点。我的脸上肯定糟糕得一塌糊涂,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泪水把妆粉弄成了什么样,于是我低着头道:“你以前叫崔缊,绞丝旁的缊,字是从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崔缊的字叫“从律”了,从律从律,是调节管弦的意思。
难怪他这样喜欢乐器。
崔缊安静地听着。
我告诉他,他是清河崔氏的二公子,姑妈是永阳公主,他微微一笑,说没想到他之前还有这样的身份。等我讲到我们是怎么相遇的时候,他眼睫低垂着,我感受到他的尴尬,问:“崔郎要我继续讲下去吗?”
他点头,报以浅笑。
于是我讲我为他生日准备的三首曲子,讲我们一起把蓉绿埋在了哪里,讲他找人打了一顿杨鹤仙,讲我们南下去扬州,讲在船上的时候我们说了什么……讲完后,我哭得一塌糊涂,他微微蹙着眉,像是不知该怎么接话,又说他过去的一切他实在没有印象,于是我哽咽着问,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他说曹家的人待他不错,又问我过得怎么样。
我没有说韦寂的事情,只是道,挺好的,就是经常希望你还活着。
他不记得过去的事,我的话又让他感到难堪,崔缊僵硬地将目光投向窗外,唇角微动,但什么也没说。
外面的暮色降了下来,街道上一片昏黄,飞鸟归巢,在纸窗下留下一闪而过的剪影。
分别前,我不死心地问道:“崔郎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他苦笑着摇头,见我又开始流起泪,便安慰道:“裴娘子,等我回想起过去,我便来找你,好么。”
我好想说,崔郎,我不想和你分开。
但我已经成了家,我这样来找他,还哭成这样,在旁人眼中已极是不检点。
朦胧黄昏中,我的影子越来越长。我走到了茶馆,转头时,崔缊还在原地望着我,又向我挥手告别,然后转身向街道的另一端走去。
娘子们放下手中的叶子牌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道:
“薛郎虽然好看,但裴娘子你也是有家室的人,这样追上去,多不体面呀!”
“是呀是呀,而且薛郎下个月要和曹大姐的闺女成婚了,要是被人看到的话,多不好啊。”
“不过薛郎要娶曹娘子也真是有些委屈——哎,裴娘子你怎么……”
我的嘴巴在抽动,耳边一阵嗡鸣,她们接下来在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我又开始流泪。
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声音,穿越了一年年的茫然和痛苦涌了过来。
“阿敏,你得让我试试。”
“说不定,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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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
其实感觉算是open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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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之中,你我皆飘萍”,无论是琵琶女阿敏还是贵公子崔缊,大家都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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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崔缊视角还有曹姝视角(曹姝就是文末提到的曹娘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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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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