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应当是好久,席光累到单手撑在树上,喘着粗气,再一抬头时,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悬索桥的身影。
还要往前走,来到桥边,才能完完全全地看到它的模样。
这是一座长长的悬索桥,此彼两岩相距约有十五丈,桥面三两步之宽,底下跨越高高一片密林。也许是因为雪下得实在频繁,日复一日,使得积雪越攒越厚,将所有物都埋在其中,只露出了高林的尖尖。
桥面上也盖着雪,尽平无痕,席光刚一踏上去,两边的索链便随之摇振,如风中脆弱的蛛丝。
刚行不过三五步,便见桥面正中处,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印迹,略浅,呈半圆形,倒像人驻足,轻轻一点而过。
只是——
席光微怔,她回想从登桥起,再到此刻,分明所见全是一片平静无痕。目光下移,便是深雪淹高林,林顶盖白帽,怕只怕踩雪陷雪,踩树折树,怎么也不该由下来、往下去才对。
于是她往前望去——
天色愈加暗了,不再蒙着灰,反倒显出几分青蓝。在桥的尽头,也站有一片密林,林间各枝交杂,互相纠缠。上空似乎被阴沉的凝雾罩着,彻底混作一团,难分哪枝归哪树,而下方被雪色照着,映得明亮许多。
正当席光凝神想要再细看时,林间深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响,动静不小,甚至惊得席光脚下险些一滑。
她稳了稳身子,心中暗道不妙,这样大的架势,若又碰上什么凶猛的雪怪,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难逃一劫。
跳桥或为上策——这个念头驱使她默默往桥边处靠近了一步。
就在这时,又见林中忽地闪出一个身影来,一身黑衣,发尾似是以青藤束起,肩阔身长,站如高松。此时他正背对桥,目光投向林中,静立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而他这一出现,连周围的雪色都显得暗了,席光的心砰砰狂跳——这是,人?
是人!
或许也有可能会是雪怪,但某种直觉如箭落飞雁般飕地一下也击倒了席光。
她莫名开始觉得桥面在晃,晃得她头晕目眩,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阵风,吹在她脸上,越是冷,越能衬出此时她心中离奇的热。
圣皇娘娘在上,果真苦心人天不负,初来便做了得幸客。
席光先前还在预想自己会在某一刻因体力不支而瘫倒,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也许会有某个邪恶的雪怪碰巧路过,捡了现成的便宜,当即对她大下杀手,剖心挖肺,啮肉饮血,情势如何可怕,画面如何残暴……等等等等。
没想到,倒是先遇上了人,还是个看上去很可靠的人!
不管怎么说,她初来乍到,此间到底还是危险陌生的。如果能同人结伴而行,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相伴不了,天将黑了,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先求助他寻得个过夜的住处度过此关,也总归是个办法。
席光大喜过望,想也未想,便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地跑了过去。
桥面真晃起来了,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摆,积雪簌簌落下,扬起一阵飞烟。可那个身影并不为之所动,他似乎完全没注意这边,依旧静立着,看向林中。
席光跑到他身后,极力平稳住呼吸,忐忑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长得高,她不过堪堪及肩,需得将手举高了才行。
“公子,咳,好巧,这冰天雪地的,莫非你也是闲步至此吗?”
“就你自己?一个人吗?”
她看到自己的手不由自主抖得厉害,完全没注意到这拍肩的动作是何等无礼,口中说出的话何等稀奇古怪,心中如吊着十五个水桶,这边七上,那边八下,桶里装的是杂乱的心绪,重重砸地。
那人不做声,却突然抬起右臂,席光望去,便见他的腕处戴有三只银镯,圈住清瘦的手骨,煞是好看。再往上瞧,手里竟拿着把长刀,刀面银辉晃动,犹如流淌的月光,又如镜面清晰地映出雪地和冰树。
席光看到了自己一闪而过。
刀起刀落,银镯相撞,叮叮作响。刀气掀起雪浪,径直劈向前方。很快,林内突然传出一重物沉闷的倒地声,席光应声看去——这是一只巨大的雪怪。
仅是目测,便有三人之高,面庞肿胀,身材笨重,两只肥耳原是向下耷着,倒地时却是腾飞而起。鼓起的圆肚扑了出来,烂掉,涌动,雪潮压倒了三五棵冰树,且迅疾地流向他们的方向。
那双眼睛,一同席光之前看过的血红,随着雪潮送来,可还不到跟前,早已快快地暗掉了,变成空无的黑洞。
些许溅起的碎雪来得比雪潮要快,擦过席光的脸颊,她还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好像也有什么刺穿了她的左肩。
“......嗯?”
席光低头看去——这是一把刀,模样很熟悉。刀柄上握着一只手,腕处戴有银镯,仿佛也才见过。
“没有血,”那人语调冷淡,随即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手指来探她的脉搏,“却是活的。”
席光被冰冷的刀、脖上的手冻得忍不住颤了两下,抬起头,先是看到了晕着白痕的衣袖,她这才发觉他一身黑衣的袖口处尽染着白痕,像是雪不落肩,反沾双袖。
目光往上走,是略薄的唇,直挺的鼻,眸色微深,偏黑——眼前这人模样生得极好,似是泼墨中勾出流畅线条,一笔重,一笔轻,画出寒夜松间明月。
他垂眼看来,对上席光的目光,问:“你是何物?”
虽是询问,可语调依旧不见波澜。他松开了手,后退半步,抽刀点地,视线仍锁在她脸上,仿佛在等她回答,或者倒下。
席光看着他的脸,脑子里如下了雪般空白,她垂下手,忘了去看肩上的伤,只是下意识地转了下左手上的石戒,回道:“……是,人啊。”
“人是流着血的。”他说。
明显不信。
诚然,席光的脚下一片干净,唯一醒目的血色被围在了肩上——可这只是一条披肩。
席光有些心虚了。
她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她的确是人,可却是一个死人。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虽是死人,却又保持着心跳和温度。
在进炉重造之后,席光便发觉自己脉中没了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真气。真气从心处生出,经条条脉络,源源不断流至全身。
圣皇娘娘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才会令她做出这样的改变。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在此时此刻,貌似都很难解释清楚这个怪事。
许是见她许久未回答,对面人的眉头极浅地皱了一下,声音冰得像山巅之雪:“聪明的哑巴可不会说话。”
说罢,他持刀的手动了动,席光心下一惊,刚要后退一步,却见他径直转过身,不打算再理睬,竟是要抬步自去了。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阵动静,一只黑鸟飞出树丛,另一个黑色的人影跳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至他身边,表情肃正,禀告道:“大人,山附近的都清理完了。接下来……”
“嗯,走吧。”
于是来人也紧跟上他的脚步,走没几步,却悄悄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
事情发生得很快,等席光反应过来时,两人已走开了一段距离,她刚想要追,突然树上的雪簌簌掉下,遮在眼前,将他们的身影挡得个半点不漏。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莫名开始游动起来,像是先前那阵吹乱池水的风,从她的意识里钻了出来,于是热浪开始卷席,带来视觉扭曲的、不真实的晃动。
席光忙按住太阳穴,慢慢蹲了下来。
一定是太累了吧,席光想,或者是她的病又犯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雪积在她头上,领口处也掉进了一些,席光又被冻得缩了缩脖子。等脑中的眩晕感缓缓散去,视野逐渐恢复清明时,她看到那两人已全然无迹了,就连雪地上都是平整的一片。
席光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微动,长叹了一声,按住手上的石戒,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是真的空落落的。
努力了这么久,果然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吗?
夜色愈发深沉,席光抬头望天,天上彤云密布,不一会儿便再次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肩上的伤正慢慢愈合,她开始觉得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下有些茫然,不知该去何处。再看向两人消失的地方,想起方才那张脸,深吸口气,也不管了,就起身踩着雪跟了过去。
就这么走的话,兴许还能遇上的吧。
席光往前走去,渐渐路也难分,她行得艰难,视野所见均被漫漫大雪压着。在许多次踩空,差点陷进底下的泉道后,她穿过一片疏林,远远望见十几间草屋,枕溪靠湖,相互抱拥着,其中一户窗里透出昏黄的光来。
这显然是一处村落。
席光走进村去,四周一片安静,全然不闻人声狗吠。而那些未点灯的草屋里,一眼望去,透出的尽是幽黑的冷意,仿佛并无人家居住。
她转而看向唯一亮着的那户,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雪已经积得很厚了。
屋前的雪几乎碰上了窗底,屋上的雪也累积有约两尺高,唯有门前被清扫得干净,留出了一条道。席光来到门处。门旁摆着一条长凳,也被扫得干净。再旁边,则摆有一些柴刀之类的农具,和一根长竿。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突兀地站着一个雪人,圆头圆脑,模样呆呆,眼眶里塞着是草球。似乎是新堆就的,头上只顶着层薄薄的雪。
席光看着门上裹着的厚实干草,抬手敲门,可久久不见人应。
她挠了挠头,想着或许是因为力道太轻了。
便再敲门,席光几乎用上了相较先前三倍之多的力气,手也敲得生疼,正使劲着,突然一个气不稳,她眼前一阵眩晕,脚步也飘虚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闷咳起来,咳得天昏地也暗。
不过一会儿,门处的草层倏地被人扒出一道窄缝,似乎在细细打量。席光忍住咳,憋得脸上一阵热意,施礼道:“小女,咳咳,小女路经此地,忽逢大雪,不慎被打湿了衣裳,咳咳,恳求主人家行个方便,借火烘烘,留我一宿。”
说罢,又是紧转过头去咳了几声。
那扇门呀地一声被打开来了。
席光眨了眨眼,试图将眼底的泪给眨回去,转回望来时,见一对夫妇正站在门后,年方五十上下,均穿一身粗布黑袄,头戴深檐暖帽。
村夫在前,以手把门,垂帘挂肩;村妇在后,左端陶壶,右抱干柴。
二人见她,皆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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