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机场,在停机坪上缓缓滑动,终于靠近廊桥,与这庞大机场真正相接。
时岳宁陪着梁慧虹走过廊桥的时候,头发花白的梁教授还是在廊桥上停下脚步,偏头透过这模糊的玻璃窗,往外看向北京的天空。
时岳宁说:“三四月正是雾霾起的时候,可惜了,要是老师您秋天来,时候才正好。”
梁慧虹摆摆手,“我是不常来北京,上次来还是香港刚刚回归的时候,北京的风沙呀,真可怕,现在倒是好了许多。你啊,早不在北京这么多年,装什么地头蛇。”
梁慧虹拿出相机,往灰蒙蒙的机场远景努力对焦,终于拍了一张照片。时岳宁笑笑:“人家校长还在机场大厅等着接机,您就别这么慢悠悠登场了。”
“大角儿都是要这么隆重,锵锵锵登登锵。”梁慧虹哈哈大笑,这才把相机慢慢悠悠地收好,拍拍时岳宁的手背,同他一起往机场大厅走。
此时机场大厅另一侧的出口,宋佳穗早跟在校长、系主任的身旁等候了许久,连身边的同学言雨婷都忍不住抻着脖子往里头望。
宋佳穗倒没有半分着急,只垂眸道:“梁教授年近九十,走路缓慢稳妥是常有,别着急了。”
言雨婷回头瞧瞧她,低声说:“我们这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就你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我就没见你慌张着急过的时候。”
言雨婷说着抬抬下巴,朝向校长和系主任,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两位生平等人的机会可少,只有别人等他们的,也是新鲜。”
宋佳穗眉毛惊讶一抬,打量前面校长和系主任神色。两人是只顾着谈天说地,根本没有听到言雨婷的背后坏话。
宋佳穗舒了一口气:“这话也乱说?”
言雨婷只觉得好笑,细细打量宋佳穗神色,道:“不是说香港风气最言论自由,怎么我看你倒是不一样,政治敏感性很高嘛小姑娘。”
言雨婷一个地地道道胡同里头长大的北京大妞,一口京片子装腔作势坐扮演说教,倒是更有这皇城根下的调调。
她将手往后一背,贴近宋佳穗低声道:“等吧等吧,毕竟是梁慧虹老教授,名门之后,业界泰斗,就是市长接待也担得。”
说着,言雨婷贴得更近:“听说梁老教授来北京出席建筑展,也有挑关门弟子的意思,你不心动?”
宋佳穗并没有应答。
言雨婷笑着追问:“回家读个书不更方便?”
宋佳穗笑笑:“要是想留在香港,来北京做什么?”
“也是……”
言雨婷还想再唠两句,可是宋佳穗眼神往出口那里一瞥,正好见一青一老并肩走出来。宋佳穗往主任和校长那边看过去,话语是对着言雨婷这边说:“雨婷你瞧是不是梁老教授?”
话语明面上的受众言雨婷尚未有什么反应,实际上的两位听众已经挑起眉毛往出口那边张望。
“佳穗……”
“别说笑了,教授来了。”主任回头来呵斥言雨婷,瞪着言雨婷那眼神一转,就是一个眼色给到宋佳穗。
宋佳穗心领神会,一手抱紧手中的花束,一手挽着愠怒的言雨婷,拉着她往前,跟上两位主子的脚步,往客人们迎过去。
老教授的面容是学生们熟悉的,也不能说是熟悉,该说是神往已久。那么多的报道,那么多的讲座,那么多的采访。可以说若是不知道梁慧虹,便不能说自己是建筑系的学生,若是不希望成为梁慧虹的学生,便不能说自己真的是在学这一门学科。
梁老教授白发矍铄,满脸都是欢喜与亲和,和这陌生学生心中的熟悉感莫名的合衬。与这熟悉感做陪衬,是梁老教授身边那位青年,那便不是那么叫人熟识了。
青年高大,陪在年老娇小的梁老教授身边,像是撑天的一棵树,又是一举一动迁就身旁的老太太,像是她的一根拐棍。
言雨婷当时心想,这个人应该与自己的祖母或外祖母十分亲近,才能这样懂得照顾老人家行走。
校长和主任快步上去迎接梁老教授,三两句寒暄开场,算是介绍自己的来者身份,接上了头一样。主任又是一个眼色给宋佳穗与言雨婷。
这是下一步行动的号声。宋佳穗心里暗忖。
宋佳穗与言雨婷会意,捧着花迎上去送给来宾。两三步上前,宋佳穗抬眼,却先是和梁教授身边的时岳宁对视。目光交接,宋佳穗微笑着略一点头致意,侧身将花束送到梁教授手中,一口粤语流利相迎:“欢迎梁教授来北京。”
梁慧虹脸上写足了惊喜,倒是有看见学步的孙女终于会说话一样的表情。她此刻终于开口,也是粤语问道:“你是广州人?”
宋佳穗将头摇摇:“我在香港长大。学校领导考虑到语言交流可能有不便,梁教授在北京的行程都由我陪伴帮忙。”
宋佳穗此刻话说到将功劳归给学校与领导,也一个眼色回给两位领导,在这听起来像外语的话中标了一个节点,便于两位点头笑笑回应,将这功劳领走。
梁慧虹笑笑说:“这安排倒是很贴心周到,牢你们费心啦。”
她看了身边的时岳宁一眼,说:“你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
梁慧虹说完又朝向学校领导点头道谢,普通话生疏蹩脚:“那是要谢谢你们了,我只会说这一点点普通话,年纪大了学不来了,听倒还是没有问题。”
学校领导们笑笑,只说接下来行程密集,先送梁老教授去酒店下榻。
一行人往外走,宋佳穗陪在梁慧虹一侧,随她缓慢同行。香港人活泼外向没遮拦,已经开始拉着宋佳穗说家常。
“你叫什么名字呀?”
“宋佳穗。宝盖头一个木的宋,人圭佳,禾穗的穗。”
“噢,佳穗。确实像是广州名字噢。”
“外婆是广州人,人在香港思旧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
两人的家常一直说到车里还未停止,校领导一台车,梁教授带着她的一对金童玉女一台车,像是孩子有了新玩具一样,就是时岳宁都被赶到前面副驾驶,只有宋佳穗陪着梁教授在后头坐着。
梁教授将手上的花束递给宋佳穗,下巴努努往前:“佳穗让他拿着,他空闲。”
宋佳穗只将花束抱在自己腿上,像是这束花并未送出一样,推脱道: “我拿着就好,也不占地方。”
没等梁教授补充,倒是时岳宁的手已经从副驾驶伸了过来,一口北京腔竟在这北京地界里头的车内显得奇怪:“我来吧,您二位聊,聊尽兴。”
宋佳穗轻轻一声没能压抑住的笑,掩饰将花递过去。
梁教授道:“他也是学建筑的。这几天你有什么问题,尽可以问他。时岳宁,是时间的时,山岳的岳,安宁的宁。他呀,虽然是北京本地出生长大的,但已经好多年不在北京,对这座城市也许还没有你熟悉。”
隔着一道内视镜,宋佳穗朝时岳宁将头一点,一来一回,算是认识。
梁教授的心思又回到了宋佳穗身上。
“佳穗你是考来北京读书的?香港的学生要怎么考来北京呢?能考试了吗?”
“并不是的。”宋佳穗说,“我是免试进燕大的建筑系的,上一年的事情,也是第一回有这样的途径让香港的学生可以回来读书。”
“竞争的人多吗?”
“并不多,想回大陆念书的人并不多,是我家里人希望我回来。”
“在北京还习惯吗?这里气候和南方差别很大啊。”
“挺习惯的,很干爽,只是春天的时候沙尘难捱。”
“那也是,不过你寒暑假也能回去香港。”
“也并不常回去,在这里也挺好的。”
车窗外越过去又一片木林,去机场路上的收费站终于被越过去,像是大大一颗里程碑被安放又被越过。
宋佳穗看着内视镜里头的时岳宁,他手里抱着那束花,也偏着头看窗外的风景,西装休闲,倒跟这束花也莫名地相合,悠悠闲闲的,五官隐没在车窗的倒影上,与窗外往后飞去的树影融合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
冷冰冰镜面中时岳宁扭头过来,目光与宋佳穗的交接相对,后者慌忙将视线挪开。时岳宁却在这内视镜上描摹宋佳穗的五官神情,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思索又思索。
车行川流中,沿着机场高速直直奔回城区。
车窗外景色也逐渐多彩起来,从光秃秃荒野小树林,终于变回林立高楼与车水马龙。
梁教授的好奇心这时才甘心放在这座城市上,与宋佳穗说道:“这几天有空的时候,佳穗你能陪我去逛逛吗?逛逛附近好玩的地方。”
宋佳穗刚要开口,梁教授突然笑起来,抱歉说道:“怪我,我忘了,你也才来北京不过一年,我该去找这个地头蛇。”
梁教授说着抬起手来将副驾驶上的时岳宁一点,将他拉到这闲谈玩笑中。
时岳宁的眼神也没有往回投来,只是声音含笑,又是无奈又是敷衍:“那也没问题,这几天我给您二位当导游好了。”
宋佳穗刚要开口婉拒,时岳宁一步棋抢先出手:“教授肯定要去看传统建筑多的地方,我粤语半桶水,老师刚也说了,我离开北京多年,都不熟悉了,还是要麻烦小宋同学多多帮忙了。”
话说得圆满,理由也给得充分,问句也没有半个,是真的并没有给宋佳穗拒绝的空档。
宋佳穗抬眼去看内视镜,像从里窥探时岳宁说这话时的表情,是不是也是他看风景时那样淡漠闲适,是不是也是他承接梁教授玩笑话时的无奈又玩味。
内视镜里头那一双眼睛正在等她,等宋佳穗一抬头迎上来就将她的眼睛捕捉住。
宋佳穗一瞬觉得双颊如火烧火燎。似是猎物落入圈套的窘迫。
她一时除了答应也没能想出二话来,只对着梁教授点点头,再不去看那内视镜中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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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枣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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