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宣乾三十六年,燕朔,西营。时下已是初冬,但烈日炎炎,海天云蒸,乍一望去,竟难辨春夏。

营房内,京墨正撑着头打盹,骤然被一声若有似无的呓语惊醒,他睡意尽消,抬眼望去,只见榻上少爷睡得极不安稳,额间密布细密的汗珠,颊上一片异样的潮红,口中不时呢喃着什么。

“别杀我!我不是他…”

京墨见状心头犯起了嘀咕,看样子是又魇着了。

也不知少爷这几日是怎么了,以前素来眠深,便是雷雨也难扰分毫,最近却频频陷入噩梦,实在蹊跷.....

该不会是撞邪了?

他踌躇片刻,终是起身走近,本想听清那些含糊的梦话,却在俯身时不觉怔住了:榻上少年紧蹙眉尖,蒲扇的睫毛微颤,两颊一片扉红,肌肤如薄胎细瓷般剔,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开来,羸弱的面容竟隐隐露出几分女子独有的云娇雨怯!

京墨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口水,心头不由再次泛起那股缠绕了几天的异样感,似巨石坠入深潭,掀起了惊涛骇浪。

床上这人分明不是少爷!

他虽与少爷有九分相似,可京墨自幼贴身侍奉,这张脸便是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岂会错认?

两人确实相像。

此刻二人近在咫尺,一览无余。这人的眼睛比少爷略大些,唇形也更为精巧,肌肤更是白嫩许多,即使他刻意用黑粉遮掩了。

军中将士粗犷,未能察觉倒也寻常,毕竟少爷初入军营时本就比旁人清瘦三分。但京墨是苏家世仆,伺候苏渔整整十九载,便是化作灰也认得!

其实早在三日前,他就察觉出少爷的不对劲:他与曾经判若两人,似是脱胎换骨一般。

少爷懒散,更衣梳洗从来离不得人伺候;眼前这位却事事亲力亲为,每逢更衣必命他守在帐外,严令任何人靠近。少爷暴戾无常,动辄鞭笞下人;而"他"说话都是和声细语的,如冬日夏云。少爷极爱豚彘,夜夜饮酒作乐、放浪形骸;“他”却不喜荤腥,这三日更是滴酒未沾。少爷遇事急躁冲动,“他”则冷静持重,全然不似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倒像个...垂暮长者。

他脑中骤然闪过什么东西,对了!少爷右眼角藏着一粒朱砂痣,细如针尖,若非贴面相看,旁人极难察觉。

他屏息环顾,确认四下无人,这才蹑手蹑脚凑近,几乎与对方呼吸相闻,凝神看去——那枚朱砂痣赫赫在目,位置和形状都分毫不差。

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可即便相貌能能变,那性格呢?又作何解释?

神思浮动间,一个骇人的想法倏地冒了出来:少爷…莫不是被人偷梁换柱了?!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片刻后便如野草疯长,原本三分的猜疑最后竟变成十分的笃定。此刻细一想来,越发觉得处处都是铁证。

苏渔是家中幼子,被长辈溺爱养废了性子,脾气日渐乖戾。京墨虽从小贴身伺候着,但他生来口拙,并不得少爷青眼。参军这半年,苏渔甚至没带上他,而将极会来事的阿旺和来福替换了他,可前几日少爷却将阿旺来福赶回了府。

如此反复,实在诡异!

“别杀我......”

沙哑的呓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京墨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只见那人额间冷汗涔涔,面颊已红得骇人,他正要伸手擦汗,却见床上的人倏然睁眼,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京墨唬得连退几步,却见那人呆若木鸡地望着自己。

*

朱棠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温热的鲜血在地上蜿蜒,尸骸横陈。

朦胧月色下,一双黑色皂靴稳稳停在她跟前,高大身影将她完全罩住。霍骁手握长刀,袖袍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她鞋面上。

他垂眸看向自己,如同看待一件死物,“苏家人,都不配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甚至没来得及辩解,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直刺她的胸口——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剧痛炸开,视野被一片猩红覆盖。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她看到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瞳孔,里面空无一物,似一处无底深渊,唯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

朱棠衣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了!她几乎是滚下床榻,冰冷的石板透过脚心直窜头顶,如盆冷水瞬间将她浇醒了。梦中那粘稠的的血泊、兵刃撕裂皮肉时的声音是那么真实。

窗棂上树影摇曳,形同鬼魅。她大口喘息着,心脏仍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衣衫,粘在皮肤上。鼻腔仿佛还萦绕着那股铁锈味,丝丝缕缕压在肺腑上,沉甸甸地。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梦中被利刃贯穿的地方,似在隐隐作痛。

“这不是梦......”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抖得不成样子。

七年后,霍骁会将苏氏满门屠尽。这念头如惊雷炸开,震得她头晕目眩!

这几日的记忆也纷至沓来,是了,她想起来了,自己如今不再是朱棠衣,而是苏渔,苏家的三公子。

半月前,魂魄散去后,她一睁眼就见两个陌生的小厮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那时的她神思不全,眼一闭,又昏在了床上。

这一昏便是一整天,等身体完全适应了,她坐在榻上整整思索了两日。原来自己重生在了死后的第三年,身子还是前世那副身子,身份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与她拥有同一张脸的少年。

那日她屏退了两个聒噪的小厮,看着镜中的女子,呆呆地坐了两个时辰。老天垂帘,竟予她重来一次。

*

回头见那侍从仍僵立原地,眼中盛满了惶恐,朱棠衣忙敛了情绪,“无碍,不过是魇着了。”

他好像叫京墨,是那少年的贴身侍卫。少年深陷险地时,平日两个巧舌如簧的小厮早逃得不见踪影,偏是这不善言辞的侍从拼死抵抗。

京墨怔了怔,少爷从不会对下人露出这般和善的笑容。目光似不经意间扫去,他小心翼翼问道,“少爷向来睡得安稳,怎得近日频频噩梦?”

语气虽恭敬,却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朱棠衣眉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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