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抬眼，素日慵懒散尽，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决意，“皇兄，如今臣弟只要他。那老贼仗着身份非要同孤争他，臣弟岂能容？杀了他正好敲山震虎，让朝中那些心怀鬼胎的人都看清楚，卖主求荣是什么下场！”
祝承麟闻言一惊。他这弟弟向来离经叛道，行事乖张，几时见他对人如此认真过？如今这破天荒的神色，难道当真动了心？
而那人也不知是否...
他强压下心头惊骇，缓缓执起茶盏，状似无意地轻呷一口，“阿咎说的可是那位苏三郎？”
祝无咎顿了顿，点头道是，皇帝指尖微微一颤，“他此刻就在你府中？”
祝无咎心头猛地一凛。
那夜之事他已处理干净，绝无活口，他的人更无泄密之虞。皇兄既能如此精准地知晓，唯有一个解释：这王府内早已遍布对方的耳目！他面色不变，应道：“是，他受了些惊吓，臣弟留他在府中将养。”
皇帝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轻笑，“朕倒是愈发好奇了，去把人带来瞧瞧。”
祝无咎下意识地蹙眉，语气抗拒，“她胆子小，身子也弱，经不得吓，怕是会失了礼数，冲撞圣驾。”
皇帝面色倏地一冷，周身威压尽显，“祝无咎，你如今翅膀硬了，连朕的话也敢不听？既如此——”
他霍然起身，径直就往屋外走去，“朕亲自去瞧瞧，究竟是怎样的绝色，能让你痴迷至此！”
祝无咎心中疑窦大起，皇兄那焦灼的眼神，哪里像是好奇见弟媳，反倒像是急着去确认什么......心头瞬间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他忙挡在祝承麟身前。
“皇兄！”
祝承麟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他，“你要抗旨？”
祝无咎与他对视片刻，终是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开，他垂下眼帘，掩去翻腾的戾气：“臣弟不敢。”
祝承麟不再看他，拂袖径直朝着内院大步而去。祝无咎立刻紧随其后，心头骤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沿途仆从见两位天家贵胄面沉如水，一前一后地疾步踏来，周身都散发着极低的气压，吓得纷纷跪倒，一个个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慎便惹来灭顶之灾。
一行人穿过重重庭院，祝无咎见祝承麟竟径直奔向西院，显然早就将他府中消息探得一清二楚，一股森然杀意猛地自心底蹿起，直冲顶门！
将至西院垂花门，祝承麟脚步一顿，他朝身后随行的姜卫使了个眼色，姜卫立刻会意，借着人群的遮掩悄然放缓了脚步，渐渐落后于众人，随即一个转身，消失在抄手游廊深处。
祝承麟径直来到紧闭的房门前，他身后的禁军首领陈阶上前一步，声如洪钟，“圣驾在此，立刻接驾！”
门口两名侍女闻言膝下一软，哆哆嗦嗦地磕头声呼万岁，然而门扉始终紧闭，屋内也没听见丝毫的动静。
祝承麟眉宇间显出不耐，一个眼神瞥去，陈阶心领会神，抬手叩门，敲击声又急又重，“屋内之人，即刻出迎见驾！”
两个侍女几乎要晕过去，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抖着嗓子道，“回、回陛下…苏公子此刻并未在房中…”
祝无咎闻言心头一松，不禁朝祝承麟望去，却见一丝焦躁的厉色从对方眼中迸出，他陡然拔高音量，神色近乎失态，“他去何处了？”
祝无咎瞬间警觉，皇兄这反应实在太过反常！
一个惊人的猜测骤然劈入脑海：苏渔对皇兄避之不及，而皇兄举止又如此诡谲，难道他们二人之间...竟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面对赫赫天威，侍女吓得魂飞魄散，“奴婢、奴婢不知...公子并未告知...”
祝承麟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不再追问，直接对身后随行的十几名禁军斩钉截铁地喝道，“搜！仔细搜！一处都不准漏！”
祝无咎勃然大怒！
他身形一动，高大的身躯悍然挡在一行禁军前，他一身杀气，眼神阴沉得可怕，“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臣弟的王府！”
全场气息为之一窒。
祝承麟猛地转头看向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闪开！”
话音未落，垂花门外脚步声骤起，方才悄然离去的姜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禁军，而被他们押着的人正是遍寻不见的少年。
祝无咎脸色微变。
祝承麟情不自禁上前两步，似想要将那人看得更真切些。苏渔被两名禁军护送过来，她始终低垂着头，是那般的安静顺从。
在看清来人的刹那，皇帝如遭九天玄雷轰顶，随即血色尽褪，身形剧烈一晃。
祝无咎没漏掉皇兄的眼神，就好似白日昭昭，猛地撞见了埋骨多年的旧鬼。
祝承麟死死地盯着少年，眼看着她一步步走进，目光贪婪地停留在对方身上，唯恐遗漏掉一处细节。少年的脸庞黝黑却异常细腻，平坦的胸部，衣领恰好将喉结严丝合缝地遮住了。
男人一颗心在胸腔中疯狂乱撞，剧烈得几乎要炸开！
三年了，他用了九百多个日夜来自我欺骗，固执地将宫中那替身当作她，日日对着那张酷似的皮囊行画皮充饥之举。这技俩如此拙劣，于他如饮鸩止渴，却是这无边的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出口，似飞蛾扑火，明知荒诞，却别无选择。
而心底深处，他一直都再清楚不过，他的阿衣早就死了，死在三年前那场大火。
而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少年，尽管他刻意修饰了容貌，全身上下看似毫无破绽，但她行走间的风致，微垂脖颈时那弯出的弧度，与记忆中那身影竟是分毫不差！
仅一眼，他便无比确信：眼前这人就是他的阿衣！
一股失而复得的狂喜骤然在胸腔炸开，烧得他全身血液几乎要沸腾起来！祝承麟深吸一口气，那双总是深藏不露的眸中此刻竟染上一抹癫狂的赤红，嗓音也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
“阿衣......是你吗？”
仿佛被皇帝灼烫的眼神烙伤了一般，少年吓得花容失色，猛地后退了一步，慌乱地跪伏在地，嗓音带着惊恐的颤意，“参见皇上！小人是苏季莲的孙儿，家中排行第三，名唤苏渔。”
祝承麟心头猛地一沉。
他的阿衣向来明艳张扬，耀眼又冷冽，绝不会露出这般畏缩惊惧的神情。
难道真是他错认了？可灵魂深处的那无比确信的熟悉感又如何作得了假？
祝承麟盯着地上那瑟瑟发抖的身影，总觉得有什么关键之处被自己忽略了，所有思绪似被搅成了一团乱麻。
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呐喊：阿衣早就死了！三年前梨棠宫那场大火烧得她尸骨无存！可另一个偏执的信念几乎要撕裂他的神志：不！眼前这人就是阿衣！
他哆嗦着上前，猛地钳住少年的手腕，神色满是期盼，近乎卑微，“你还在怪我是不是？那场火...当年是朕不好，朕该早点去见你的！若是再早一些，定能将你救出来...”
祝无咎不由瞠目结舌。
若他没记错，这应是先皇后的闺名。可皇嫂早已薨逝三年，举国皆知。皇兄这是思念成疾、神志不清了？竟将一个男子错认作亡妻？
苏渔手腕被攥得生疼，似被这番言语吓坏了，她不断后退，拼命想挣脱，声音竟带了丝哭腔：“陛下，您真的认错人了！小人姓苏，不是什么阿衣！”
她慌乱转向一旁的祝无咎，目光泫然欲泣，仿佛他是溺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祝无咎眼神陡然转厉，猛地上前格开祝承麟，“皇兄！您别开玩笑了！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幺孙，胆子比兔子还小，您再这么逗他，非把人吓出个好歹来不可！”
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将苏渔护在身后。
“校尉...苏季莲......”
被祝无咎骤然打断，祝承麟喃喃重复着，心头猛地一凛，那个模糊的念头似被惊雷劈开，变得清晰无比——
对啊！真正的苏渔，那个纨绔子正被他秘密囚禁在深宫，所以眼前这人……
眸中的迷茫顷刻间散尽，转而燃起一团近乎病态的火焰，那火焰越烧越旺，到最后竟烧成骇人的癫狂。
这就是他的阿衣！
他死死盯着被祝无咎身后的苏渔，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烧穿。
她一定用了什么方法改头换面！她此刻不认他，定是还在怪他，怪他当年的疏离，怪他没能及时救下她！
祝承麟垂下视线，落在祝无咎那只紧紧箍住自己的手上，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
他的皇弟，那个素来目下无尘的浪荡子，竟也对他的阿衣生出了不该有的觊觎之心！
一股阴冷的杀意陡然自心底刺出，似毒藤般疯长，几乎要冲膛而出，他恨不能立刻将对方碎尸万段！
然而残存的理智拉住了他。他今日轻装简从，只带了二十名禁军，而这王府内遍布死士，无异于龙潭虎穴。若此刻撕破脸，莫说带走阿衣，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折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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