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龙吟城皇城。
几乎每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皇帝都会登上最高的一座城墙深深地凝视着,试图穿过层层叠叠的红墙、禁卫森严的皇城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的皇后,此生唯一的妻子,就埋葬在那远方的皇陵里。
潜邸时诸位皇子虎视眈眈,生母并不受宠的他为了保命只得韬光养晦,处处伏低做小。
皇后跟着他,也受尽了窝囊气。
好歹也是一位名门贵女,跟了他之后却日日粗茶淡饭。寒冬腊月里,为了省几粒炭火钱双手还得泡在结冰的水里替太监浆洗衣服,好换得下月领份例时能多拿几文、少挨几个白眼。
两人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到他一鸣惊人,从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登基为帝。
皇后手持凤印,为国母,却来不及欢喜几年,早年吃苦落下的病根就折磨得她撒手人寰。
皇帝站在宫墙上,多想抛下一切,像只鸟一样不管不顾飞到皇后身边,兑现生死相随的诺言。
但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不是因为他是皇帝,肩负天下责任。
而是因为他已经在皇后临终前,握着她的手向灯火郑重起誓!他要好好照顾两人唯一的孩子,祝邈!
邈儿,他还那样小,稚嫩的手脚像棉花一样柔软、又像薄冰一样脆弱。如果没有人每时每刻护着他,弱小的他要怎样在这风霜刀枪严相逼的世道里活下来呢!
不会的,邈儿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他的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朕会让他坐拥天下,成为唯一的太子!
祝邈这年还是个五岁的小孩,但已经拥有了一个二十六岁的现代灵魂。皇帝的拳拳护犊之情她无从得知,彼时她有个更大的烦恼——穿越也就罢了,怎么还穿到一个说话还会流口水的身体里呢?!
午睡时,朱苗魇着了,在床上扑腾挣扎了两下。
近身太监郭如芳立马冲过来盖好被子,转身把屋内小太监们都叫出门,颐指气使道:“别以为先皇后没了,你们这群太监就能偷奸耍滑怠慢小皇子。等抓到错处,看咱家扒掉你们一层皮!”
“郭公公,小人们怎么敢呐。我们也就偶尔聚起来赌几回钱,大事可都是不敢耽误的呀。”
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跪爬上前,使劲往郭如芳袖子里塞东西。
郭如芳神色不变,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嘴角才舒展了些:
“好了,别说咱家不心疼你们。前几日的事情不就瞒下来了?你们都把嘴闭严实了,漏一点风,有一个算一个全拉去填井底!”
小太监们身贴在地上,想到几日前的事情,身抖如筛!
敲打完人后,郭如芳才由小太监搀扶着到屋里休息。本来作为近身太监,一整夜都得留守伺候小皇子。
但话又说回来了。
讨好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主子能得什么好处呢?等他牙长齐了再说吧。
几日前。
郭如芳心血来潮地来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小皇子祝邈。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快把屋顶喊破的哭声,一走进去,发现小太监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把大哭的祝邈困在中间。
这滑稽的场面,看得郭如芳气不打一处来。
“小崽子们!这脖子都哭得跟脸一个颜色了,你们还没哄好!”郭如芳气得跺脚,“皇上这几日是伤心过度,没空来。万一来了看见这样子咱们都得受罚!”
小太监们面如菜色:“公公,我们已然尽力哄了,但他还是一直哭啊。钟嬷嬷在皇后那边,太子一向只听她的话呀。你看,我们一靠近太子他就跑远,一抓住就蹬腿挠脸,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是不是因为皇后去世了,孩子在伤心呀。”
啪——
郭如芳冷着一张脸,甩着扇红的手掌,漫不经心道:“没用的东西,去把咱家喝的药端来。”
“公公——”
小太监喉咙口的话被冷眼吓回了肚子里。
“你们一起上去抓住太子,灌下去,反正不能让他再哭下去了。万一把皇上引过来,给咱们安上一个看顾不力的罪名,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完蛋。”
小皇子祝邈就这么被这群偷懒耍滑的太监给玩死了,一缕现代魂魄在这具身体里落了根。小皇子祝邈变成了朱苗。
刚穿过来时,朱苗还没搞清楚情况。想说话,一张口却咿咿呀呀哭了出来。
于是喜迎跪了一地的太监含泪亲吻,鼻涕眼泪黏糊糊蹭了朱苗一脸。
“活了活了,小皇子活了,咱们不用陪葬了!”
穿过来的第一天,朱苗被一群欢天喜地的太监弄得晕晕乎乎、不辨西北东南。
穿过来的第二天,皇帝设天地祭坛敬告祖宗,封祝邈为太子,入主东宫。
穿过来的第三天,朱苗面对了二十六年人生中,从未遇过之最大难题。
奶娘抱着她要喂奶!
朱苗表示:这么羞耻的事情,真的做不到呀!她虽然话说不清楚吧,但能跑能跳,喝什么奶呀!
这祝邈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长到五岁连话都不会说,连累朱苗也开不了口。刚穿来不久,朱苗现在对这个身体还很陌生,面对奶娘们的逼迫,只能哇哇大哭反抗之。
奶娘们却有自己的坚持,凭借有力的双手把朱苗擒在怀里,按住。
“怎么回事,喂奶的时间早就过了,太子殿下今天连一回奶都没吃。”奶娘抱着朱苗急得原地打转,“每回一喂奶,太子就闭上嘴巴不张口,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会?太子殿下胃口最好,喂了他后,我自己儿子都没奶喝了。”另一个奶娘摇着身体晃过来,笑道,“是不是你没洗干净,太子殿下不愿意叼呀哈哈哈哈.....”
奶娘啐道:“你有本事,那你来!”
“来就来!”
然后朱苗还是不张口。
奶娘急得用手摁着怼上朱苗的嘴巴,胸前都痛了朱苗也不肯张口。她又不敢伸手去掰开,怕在脸上留下印子,被人看到解释不清楚。
另一位冷眼旁观的奶娘见此,也来不及幸灾乐祸,忙说道:“这门肥差咱们都是使了银子吃了大苦才能被选上来的!要是太子殿下不爱吃我们的奶了,被换下去你难道甘心?”
“姐姐,刚才是我猪油蒙了心才说错话。你说太子殿下不吃奶,这该怎么办呢。还请姐姐拿个主意!”
奶娘甲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小孩子身娇,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身上有不对的地方犯了他的忌讳。等明日,另两位当值时,我们躲在暗处看看太子会不会喝她们的奶。”
“好。”奶娘乙一口应下,又愁道,“可今日该怎么办呢?”
太子殿下不爱吃饭,所以膳房送的吃食也不多,反正有四个奶娘在呢,也不会饿到太子殿下。如果今天没喂过奶,明天那两人来了一看太子这蔫蔫的样子立马就会知道。万一跑到皇上面前告状,冤她们两人从太子嘴里省奶给自己儿子喝,那可是满门斩首的大罪!
奶娘甲一咬牙,道:“我豁出这张老脸到膳房去要些吃的,拿些时令新鲜菜,说嘴巴淡想尝尝鲜。先把今天糊弄过去了再说。”
朱苗撑了一天了,这副弱小的身体实在存储不了多少能量。屋里没找到吃的,她又不敢喝水。在她险些达成饿死成就前,面前终于出现了正常食物,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两位奶娘见到朱苗这样子,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第二日,四个奶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达成了某种共识。
总之情况就变成了,朱苗依旧有四位奶娘,但从没喝过奶。反正她不会讲话,四位奶娘还真瞒天过海下来,多薅了几天皇家羊毛。
学会讲话,是朱苗现在的头等大事!
首先,从会哭会喊这一点来看,这具身体并不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原因,很有可能是根本没有人教过她。在日夜勤奋苦练下,朱苗终于成功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自然而然地“突然”学会说话了。
朱苗有一个秘密。
刚穿过来时,听到大家叫自己小皇子,朱苗还以为自己那么不幸地穿成了一个男人。趁着没人的功夫悄悄确认了一下,发现又不是她想的那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虽然她穿过来后不肯让人近身伺候,但在这之前呢?有那么多太监、宫女伺候小皇子祝邈,他们都没有发现吗?
尤其是近身伺候的太监郭如芳,这人嘴歪眼斜,不像是认死理忠心为主的人。他也没发现吗,发现了也不去告密吗?
心里揣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朱苗寝食难安,日夜惊惧。听到一点动静都怀疑是自己的秘密暴露了,皇帝派人过来将她抓走砍头。
惊惧的后遗症是,她不敢上厕所了。
她初来乍到,这里一个人都不能信。小孩子穿着衣服从外面看起来都差不多,分不出男女。可是,上厕所是一定要......万一那个时候被人看到了呢?
深夜,东宫寝室里。
朱苗在床上辗转难眠,太监郭如芳缩在床头守夜。
听见动静,郭如芳悄声问:“殿下,还没睡吗?”
朱苗身体僵了僵,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声音:“......算了,没事,你也睡吧。”
郭如芳能当上太子近身太监的位置,自然也是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在身上。将朱苗这几日的情况过了一遍后,心里也有了数。
大着胆子说:“主子,奴才帮你吧。”
朱苗听他细细讲后只觉三观破碎,连说三个拒绝!
郭如芳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他打小在宫里长大,看透了人情冷暖。一朝得了主子亲眼,转眼地位被人取代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实在不新鲜。
年纪是横在郭如芳头顶的一把刀!
他比太子年长了二十多岁,等到太子壮得像个小牛犊时,自己却连多跑两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朝失势,地位被年轻人夺走他怎么肯,那无疑于是谋财害命!
除非,主子对他青眼有加。
深宫大院的墙角里总能听到些阴私,郭如芳有心打探,听多了以后生出了歪心思。趁着主子年纪还小,得让他离不了自己才行。
往日有钟嬷嬷挡在前面,不肯让旁人近身太子一步,唯恐自己被分了宠!呸,那个老货,不就是仗着皇后看重吗。现在皇后殁了,以后看她还怎么嚣张得起来!
郭如芳提着一口冷气给自己壮胆,摸黑爬上了朱苗的床。朱苗奋力挣扎却被郭如芳仗着个头大死死摁住。
“主子,也就您天生尊贵才有这福气。等奴才帮你解脱了,你就知道这里面的好了!”
她想张嘴尖叫把人引过来,却早已被郭如芳捂住了嘴,除了呜咽声什么也发不出来。
“等等,你!你怎么会......”
被发现了,她要死了。
万念俱灰时,朱苗的眼睛落在了床头勾床幔的金钩上。
她阴鸷着一双眼,手指戳进郭如芳眼睛里,趁着他吃痛闭眼时,腾身跃起夺下金钩,推入了他身体。
惨叫不绝于耳,凄厉又惊魂,传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等到太监宫女们赶到时——
太子殿下蓬头披发,手握血色金钩,独自立在空寂的大殿内。
白光黑影中,血色如雷,横劈在太子身上。
如修罗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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