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杳坐在桌子旁背对着他,他却知道她知道自己来了,因他看了她多久,她手上那页纸就多久没翻过。
“身子上的伤,不要紧吧?”
凝滞的空气中,容炽的声音低低响起,而徐杳的手猛然一抖,账簿终于“啪嗒”落地。
容炽皱起眉,正想帮她捡起那本账簿,徐杳却忽然回神似的,抢先抓起账簿,又连连后退,直到脊背紧贴上墙壁,她才停住脚,“多谢叔叔关心,太医说不要紧的。”
“那就好。”悬在半空中的手缩回,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容炽状似无意道:“怎么又叫起叔叔了,之前不是还叫长烨么?你也可以叫我阿炽,母亲和……都叫我阿炽。”
徐杳看似平静地站着,实则紧张得后背冒汗,容炽在那边说什么,她一概没听清,只觉耳边“嗡嗡”一片,终于抵挡不住,匆匆抱着账簿逃也似的走的。
“……”看着她见鬼似的遁走,容炽沉下脸,孑然伫立半晌,到底也没追上去。
徐杳一心避开容炽,浑然忘了自己根本不熟悉地形,在偌大的荣安堂内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半晌,终于无奈地承认自己迷了路。
这里许是荣安堂内部的小花园,园内草木葳蕤,累石环山,徐杳正盘算着找个丫鬟请她带自己出去,头顶忽然响起一个风铃般的声音,“你是迷路了吗?”
仰头一看,徐杳笑弯了眼,“悦儿!”
容悦把手上的书往嘴里一叼,手脚并用地从假山往下爬,徐杳忙上前伸手把人接住,“你怎么爬到山上去了,多危险呐。”
“嘘。”容悦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看书呢,不能被阿娘发现。”
“看书是好事,为什么不能让太太知道?”徐杳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了下来。
容悦犹豫不言,忽然看到她手里抱的册子,眼睛一亮,“你也在看话本子?”
“话本子?我这是太太给的账簿。”意识到了什么,徐杳的目光落在容悦手里那本书上,“原来你看的是话本?”
立即将话本往背后一藏,容悦跟只小兽似的警惕低瞪着徐杳,“你不许说出去!”
“好好好,我不说。”徐杳笑道:“其实我也很爱看话本子,折梅生写的《傲霜剑传》你看过吗?”
“看过,特别精彩!还有一篇叫《有情无情刀》的侠客传奇写得也极是有趣……”
姑嫂两个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聊着看过的话本,等走回正路上,已然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嫂嫂,你下次去我院子里玩吧,我那里有许多话本子,保管你没看过。对了记得带上你做的糕饼……”
容悦正美滋滋地盘算着,猝不及防被徐杳一把捂住嘴巴,拖到一棵树后藏了起来。
片刻之后,两个丫鬟说笑着从她们刚才站的地方走过,言谈间似是提及了徐杳。
“据说她爹只是个六品官,她未出阁时又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有时还要挨打!”
“那她真是可怜。”另一个丫鬟说着“可怜”,嘴上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日子过得还不如我们国公府的三等丫鬟呢,也亏她有这运气,竟能搭上咱家世子。”
“嗨,什么运气,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都使得一手狐媚妖术……”
声音渐渐远去,徐杳才松了手上的力道。
容悦从她怀里挣脱出来,看看方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又看看徐杳难看的脸色,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刚才骂的人是你?”也不待徐杳回答,当即卷起袖子就要冲过去。
“诶诶!”慌忙把人拉着,徐杳问:“你这是去作什么?”
“她们背后骂你!”容悦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气鼓鼓地道:“我去揍她们一顿,给你出气!”
徐杳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握住容悦的拳头把她的手放下,“你替我打了她们,她们面上固然不敢说什么,但背地里定然更加怀恨在心。我还要在太太这里伺候的,若把她身边的人都得罪死了,往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容悦有些懵懵懂懂,“那,我去告诉阿娘?”
摇了摇头,徐杳叹道:“这次算了,毕竟我才来,从长计议吧。”
她故意带着容悦在外头转悠了半晌,见时辰差不多了才同她道别回到后堂,探头一看,容炽果然已经不在了。
徐杳便回到原位老老实实地翻看账簿,直到未时也不见虞氏回来。她早上来得急,早膳都没用,此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正犹豫是不是回自己院子用了膳再来,一个眼生的丫鬟就拎着食盒进来,往她面前随意一丢,“喏,太太吩咐给你的午膳。”
徐杳打开食盒一看,里头是缺了鸡腿和翅膀的半只蒸鸡,一碟发黄的菜叶子,还有碗干巴巴的米饭,端起来一闻,竟有些馊味。
她将饭碗重重撂下,“这真是太太让你们给我的?”
“夫人若是不信,自己去问太太就是了。”那丫鬟丢下这么一句扭头就走,片刻后,徐杳听见门外传来几个人嘻嘻哈哈的声音。
将盖子摔回食盒上,徐杳起身欲走,想了想,又忍耐着坐下,继续看账簿。
……
“她看见那几碟子残羹冷炙,神色如何?”云苓斜靠在织金红罗软枕上问。
先前送饭那丫鬟立在她跟前绘声绘色地描述:“脸色难看极了,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
“小门小户出身的东西,”云苓娇笑道:“就只配吃我的剩饭菜。”
那丫鬟陪着笑了两声,又忍不住问:“可她若是真向太太或者大公子告状,那又如何是好?”
“怕什么,太太那头自有我顶着,至于大公子嘛,他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管这种女人间的小事?”
话音才落,伺候云苓的小丫鬟从门外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姐姐,姐姐,大公子往咱们这儿来了!”
“真的?”云苓慌忙揽镜自照,理了理本就精致的发髻和衣衫,匆匆忙忙朝外赶去,果然远远就见到一身官服的容盛朝此处大步而来。
“云苓见过公子。”她福身行礼,不经意间露出自己娇美的侧颜和底下半截雪白的颈子,然而容盛自跟前一晃而过,竟是一眼都没留给她。
“杳杳!”
只唤了一声,便见那清灵灵的女孩儿蝴蝶一样翩跹而出,徐杳惊喜地扑入容盛张开的怀中,“不是才未时,你怎么就回来了?”
“你第一天在母亲这里伺候,我放心不下,借口家中有事提早下了值。”容盛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问:“荣安堂里没人欺负你吧?”
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只半掩的食盒,徐杳默了默,笑道:“放心吧,没人欺负我。”
“那就好,刚才我来时遇到母亲,同她说了你今天先随我回去,明儿个再来便是。”
徐杳当即开开心心随容盛往外走,却还不忘问:“我第一天就翘课,太太不会觉得我偷懒吧?”
“不会,母亲不是那样严苛的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正堂外,云苓像是被定了身一般还僵在原地,只一双眼睛还呆呆盯着容盛不放。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着她的面,徐杳故意牵起容盛的手晃了晃,“云苓姐姐,我们先走了。”
云苓猛地抬头,目光森然,眼里的怨毒几乎能析出实质。
而徐杳仿佛浑然不觉似的,还冲她咧嘴笑笑。
……
既从荣安堂那儿翘课回来,午后闲来无事,徐杳便拉着容盛一起在小厨房里亲手做了糕点,又亲自送去了容悦的院中。在她的陪同下,徐杳欣赏了小姑子满满一箱话本子,并同她约定每日自荣安堂回来后都来她这里看会儿话本子。
容盛捧着一匣子果子零嘴,老老实实跟在她俩身后伺候,一直没说什么,只在回屋之后嘱咐徐杳看话本之余偶尔也记得看些儒家经典。
徐杳笑道:“我虽没正经上过学,却听过一篇‘郑伯克段于鄢’,这可算是经典?”
容盛道:“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首篇,自然算的。”
“那等我先学会它,再接着学别的。”
容盛只当这是徐杳躲懒的借口,点了点她的鼻子,无奈一笑。
糊弄过了容盛,之后的日子里徐杳接着去荣安堂学看账簿,容炽还每日准时来跪一个时辰,两人照旧能撞上,可相较于第一次,之后徐杳沉稳了许多,不再落荒而逃,若虞氏在场,她也能偶尔同他说上两句闲话,但容炽一旦想多问些什么,她便沉默。
时日一久,容炽便不再试图提及往事,只是在临走时,总会看她一会儿,用很深很深的眼神。
一连过了六日,徐杳已经可以视荣安堂下人的冷言冷语为无物,每日送来的剩菜剩饭也不能再挑起她的情绪。
直到第七日,已经安静了很久的容炽忽然又叫住了她。
“夫人,我明天就不来了。”
察觉到徐杳的背影微微一顿,容炽有些自嘲地道:“你不用再心烦了。”
就当他以为徐杳会照旧回以沉默时,她忽然低声说:“我从来没有烦你过。”
怔然间,他看见徐杳站起、转身。
“我欠你一声道歉。”
她看着他说:“对不住,阿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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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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