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是

丹枫……应星默念了一声旧友的名字。他们其实从未真正意义上地见过面,原本最有可能同对方见面的是景元,但景元已经变成生活在网络里的一串数据,何况经过了两百年,也到了丹枫应该蜕生转世的时候。和持明族的尊长与罪人接触最多的说不定还是他的妻子。

对于妻子的疑问理所应当地从口中说出:景元,她在哪座地下城?

“……”

“那么,她的坟茔,在哪个地下城?”妻子没有选择一同冬眠,应星不觉得意外。仅凭丹枫的远距离指挥不可能让建设环节如此有条不紊,何况以对方那无药可救的龙脑袋估计没进行几步就要和各种各样的负责人吵起来。他也就在月球基地上能够说一不二,归根结底还是人家担心拥有真龙之相的饮月龙尊会把他们直接扔到基地之外当太空垃圾去。

他或许能在前往月球之前去祭拜一下。应星这样想。

然而景元告诉他:嫂子的墓不在地下城。

“准确来说,她死在罗浮的某个研究中心,但是谁都不知道确切的坐标。”景元记得很清楚,联合军队需要有人去整座城市都早已被酷寒封冻的方壶收集数据,而她就在队伍里,那一年是她短暂人生的第六十岁。“你知道的,应星,无线电通讯在近零下八十摄氏度的地方根本没办法正常工作,我们能够得知的只有他们的生命迹象。”

数字生命技术尚未完善的两百年前,殉职的前联合国太空军亚洲分部总参谋作为一个AI也及其稚嫩的两百年前。应星万分确信,倘若这项工作被放到两百年后的现在,派出去的一支又一支小队绝不可能如两百年前一样无人生还,但如今想什么都已经太迟,他毕竟沉睡了两百年。

切断通讯,应星支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拄着倚在床边的拐杖,像个真正的老人一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原本应当坐轮椅,因为按照护工的复健计划,使用双腿行走要在他能够用脊柱重新撑起整个身体之后。

他缓慢地挪动双腿,长时间的休眠导致萎缩的肌肉却无法正常收缩,跌倒来得毫不意外。长发散落在肩膀上的中年男人扔开拐杖坐在地上,抬起头去望窗外由人造就的虚假天幕。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和一个尚未学会走路的幼儿没有区别。

一切都是那么得遥远,远得像是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一切又都是那么近,近到他只需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宇宙在其中漂浮的穹顶。

护工听到声响赶来的脚步在应星的耳中一下一下地擂鼓。

他总觉得这声音耳熟,废了不少工夫才想起,自己和妻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民乐社的练习室,有个手欠的学弟拎着棒槌,一下一下地敲击两人高的大鼓。分别被友人拉来当群演的两人只是简单地目光交接,随后就木桩似地坐在两边,各自手里捧着一本深奥又晦涩的专业读物。

鼓声渐近,他听见的是高呼。民乐社练习的曲子里似乎没有这一环节——应星这样想,任由护工搀扶他的双臂,在强有力的支撑下重新躺在床上。秦王破阵的乐曲不需要呼号,比起这个,他更乐意听见骏马的嘶鸣。他的□□还很年轻,停留在四十出头,放眼整个科研界都是足以傲视群雄的年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于无声处流淌而过的两百年岁月在他眼中留下分明的痕迹。

护工原本想要再叮嘱几句这位来自过去,又将支援未来的教授,告诉他不顾安排强行改变复健内容只会让身体变得更糟糕,最后那些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听见应星说:我想要到地面上去。

“这个要看【将军】的意思……”

“【将军】——你现在把他叫来也无所谓。”原本瑰紫的眼瞳沉淀成红色,显得妖异的眼睛注视着护工。他从那双眼睛里觉察到属于天之骄子的倨傲,在对方看来,统筹所有计划并使之稳定运行的量子计算机会答应只是时间问题。

结果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得到来自中央的审批,清一色的“同意”。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盼头,应星的复健计划完成得相当顺利,他重新穿上厚重的防寒服,确认供氧系统和搭载了景元一部分数据模块的插件正常运行。乘坐电梯离开地下城,一瞬间的失重让应星一个趔趄。

景元调笑道,看来是真的变成老骨头了,应星哥。

“我至少还有骨头,小子。”

所以你是怎么想起来把自己变成一个数字生命体的?

一拍脑袋就决定了的事情罢了。景元回答。

见这人不愿意多提,他也不打算追问,原本计划里要调侃对方的,记忆里那个灰发金瞳的姑娘的名字最终也没有被说起。

应星觉得他运气不错,刚走出去没多久就遇见一辆向着方壶的行星发动机运输火石的汽车。领队的司机是朱明人,一口老练的当地方言让应星觉得有些起了乡愁,导师怀炎去世许久,自恩师离开后他也再没有回过朱明。他用朱明话攀谈,聊起补天宫,全仙舟最好的科学院,随后惊讶地发现司机和他一样,也是冬眠了快两百年的古人。

“从冬眠里醒来有点不太习惯地下城的日子。”年近半百的男人打开头盔的面罩,一边开车一边唠嗑,忽视那群坐在后面不敢吭一声的毛头小子,“咱们那个时候哪里知道什么‘大寒潮’、‘氦闪危机’,还有‘智子’,每天最操心的只是早上中午晚上吃什么。”

“那个时候的星星是真好看,应星先生,补天宫当年安排过一次到玉阙的研学,从那里的市立天文博物馆看宇宙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司机说,他在见过宇宙真正的绚烂之后,看见地下城人造的天幕只觉得失望:“我知道那是通过仪器捕捉到的影像,只是投影到了幕布上,而人类直接通过肉眼所见的群星与天幕上的微差不过几角秒,但它就是让人失望。”

应星抬起头,透过车窗去望外面灰白的一片。他想起妻子,闲来无事时就要到阳台上用天文望远镜去窥视天体的学者,他曾经调笑道,说你们玉阙的学者是不是都对天文学情有独钟。温婉的女人摇摇头,说玉阙的学者只不过是坚信,只要人沿着脚下的苦旅,必然得以抵达天际。

初闻末日将近的年轻教授和他的妻子展现出来的是超乎寻常的淡定,好像太阳的衰老与一枝花的荣枯没有区别。所带的学生们也在导师们的平静之中稳定了情绪,继续投入进与科技静默赛跑的忙碌里。他其实问过妻子,问她假如太阳在第二天就迅速衰变,变成红巨星吞没了地球,还有什么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她想了想,抬手指着阳台,说:这就说明我可以不放黑色镜片,直接看太阳表面的黑子与日珥了。

“只是这样?”他笑着追问。

如果你想听一个更学术的回答,应星教授——我们身体里的铁,来自璀璨的超新星爆炸;血液里的锌,源自两次中子星对撞后喷射向宇宙的尘埃;那微量的铜,更是需要见证一颗白矮星的死亡。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钴,也源自几十亿光年外的星。

这世上的星辰已经死去了几百几千乃至上万颗,太阳不过是微渺的一个数字,当我们抬头望向宇宙时,就是在回望每个文明注定的归处。

而生命恰如剧烈的烟火,假如太阳明天就要毁灭一个星系,但在璀璨熄灭前,它也将点亮所有人的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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