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耽误了点时间,没有趁着白日青光把小小的色达走上一遍,所以睡前沈长京雄心壮志第二天一定早起,然而他在甜美的睡梦中全然忘记了七个小时前立下的誓言,并在谢阑生叫他起床时抬手一挥,将身一翻,脸埋进被子里嘟囔了几句骂人的话。
谢阑生早就知道沈长京肯定起不来,象征性地完成自己答应沈长京的事——叫他起床,然后兀自出门找了家店吃早餐。
在色达,信仰不分时间和地点,朝阳尚且躲在厚重云层之后,顶礼朝拜的人便数不胜数了,他们一步一叩首,在身体完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祈福被聆听,灵魂得到洗礼,一生的苦难仿佛顷刻烟消云散,只有脚下的路和心中的神。
路上随处可见拿着手摇转经筒念念有词的藏民,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有满眼稚气的孩童,以及迈着悠闲步伐、与同伴有说有笑去上早课的僧人。
谢阑生静默地从他们身边路过,在世俗烟火气最浓重的地方停留。这里只有素食,没有肉食,但是用当地食材做成的吃食却也算得上人间美味。
他在天文台观测时,在食堂也是吃这类素食的,土豆、意大利面或汤等,主要管饱。
他在小木屋早餐店享受完一顿丰厚的早餐后还给沈长京打包了一份松茸面加卤蛋、青稞蔬菜包子和豆浆。
等到他回到旅馆房间时,沈长京正顶着鸡窝头坐在床上发蒙,眼睛倒是睁开了,但清醒也不算清醒,他看到谢阑生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丢下我跑路了呢。”,眼神还有点幽怨。
“能跑哪里去?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谢阑生关上门,把早餐放桌子上,一一拆开包装,不理会沈长京的起床气,说,“过来吃早餐了。”
沈长京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替他的嘴回答了谢阑生。
沈长京摁了下他不听话的肚子,窘迫地掀了被子去洗漱。
“穿件外套。”谢阑生朝洗手间喊,刚钻进去的沈长京又匆匆跑出来捞起外套穿上。
色达海拔四千多,早上气温偏低,沈长京睡觉只穿了一件短袖,要是在高海拔地区着凉感冒了,那可就麻烦了。
十点半,沈长京终于穿戴整齐出门了。
“如果你实在想睡觉,就在旅馆里睡,不用那么着急,所有行程都可以自由安排的,明天去甘孜也行。”谢阑生说,他看沈长京的眼皮还是耷拉着的,精神不是很好。
“吃饱了肯定是想睡觉的。但是我怎么可以浪费这么好的阳光呢?”沈长京抬了抬帽檐,手中入乡随俗地转动着手摇转经筒,“多看点美景我就清醒了。”
“但愿吧。看路。”谢阑生忍不住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谢大教授。”沈长京拖长了音调。
色达有些地方不允许拍照,他们索性连相机也不带了,轻装上阵。
佛国远看一片红,映衬着蓝天白云,红得惊心动魄,身处其中却发现房屋刷漆不均匀,斑驳潦草。
不过这也正常,僧舍都是僧人自建的,并非出自专业之手,而且建造房屋往往取材于泥土、石头、木头和铁皮等,刷漆难度大。
“他们冬天晚上不会冷吗?”
“这就相当于问他们日复一日的诵经、修行会不会觉得厌烦。也相当于问你不停地拍电影会不会觉得累。”
“哦,懂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长京吐出一大段初中背诵的文言文。
“差不多。”谢阑生的目光从一栋栋紧密挨着的房子掠过,它们墙贴着墙,一点缝隙都不留,“不过他们都没有功利之心。”
“像我这种人就不会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我贪心太重了。你呢?”
“我也暂时没到清心寡欲的地步。”
路过昨晚买手摇转经筒的印度尼泊尔进口精品商店,沿公路向上慢行,遇到了许多喇嘛和觉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半坡上有一个被金顶玻璃房罩住的巨大转经筒,约有二三十米高,阳光打在上面,金灿灿的。
谢阑生和沈长京在门口犹豫能不能进去,一个身着藏袍的当地人就招手让他们一起过去转转经筒。
置身屋内,转经筒这个庞然大物更加目不及顶,高若耸天,本来很难转动的,但是因为人多,转动起来也轻松了。
他们一起推动着转经筒,走了一圈又一圈。
出了玻璃屋,那个当地人主动担当起他们的向导,带他们四处逛了逛。
他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黄棕色的皮肤,脸颊两边淡淡的高原红,带点藏语腔调的普通话。
据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就来色达了,他在色达长大,也会在色达老去、死去,色达是他的故乡,是滋养他的“母亲”,他希望他死后,□□敬献给神明,灵魂永久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受侵扰,世代安宁。
他也说起了近些年来交通发达和旅游业兴起给色达带来的困扰,太多慕名而来的游客并不遵守色达的规定,破坏了色达的宁静,扰乱了色达的生活秩序,使得这个修行圣地染上了尘秽。
四十多年前,这里只有32名学徒。如今,不止上万信众涌入,信仰在传承和发展的同时,生活环境也在被改变。
“但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这种现状。”末了,他双手合十,阖眸平静地朝坛城的方向一拜。
沈长京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他并不愤怒,只是有点哀伤,更多的是释然。
谢阑生对他说:“一切自有定数。”
他莞尔一笑。
五明佛学院的各大殿是明令禁止进入的,站在诵经殿外听堪布诵经,远处山顶经幡任风吹动,与梵音遥遥相应。
谢阑生和沈长京告别向导,继续闲逛了一会儿,回到旅馆小憩,一点钟再出门,前往天葬台。
天葬仪式在下午一点半准时开始。
他们坐在较远处鹅卵石铺成的石阶上,周围也陆续涌进了些人,起初还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随着天葬师扛着一包包用白布裹好的东西进入天葬区域。声音渐渐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同一处。
所有人都知道那白布包着的是尸体。
天葬师从容不迫地拆开白布,开始用斧子和利刃将肉身与骨头剥离,明明离得远,但那刀刃割断骨肉的声音却仿佛在耳边环绕,刺耳难听。
明媚的天突然暗下来了,阴风沉沉,将此起彼伏的诵经声送往天地间,送往灵魂尚且徘徊在人世的逝者们,无数闻声飞来的秃鹫在天上盘旋,等待饱餐一顿。
待天葬师肢解完尸体,敲击逝者头骨三下后,满天的秃鹫犹如收到了指令,猛地俯冲到天葬区域,叼着肉块吞食,风卷残云。
死去的人完成了此生最后的布施,□□虽灭,灵魂不息。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十几分钟,却令人触目惊心,剩下的森森白骨,满地乱流的鲜血证明着这些人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他们有□□凡身,有七情六欲,经历过世间的无常和喜怒哀乐。
天葬师们收拾工具走了,念经的喇嘛也走了,他们将逝者们的头骨扔进了头骨塔里,保留着他们存活于世的痕迹。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不语,对死亡的理解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座位下面立着数个石碑:
在这里,可以感知肉身的无有实义
在这里,可以通达寿数的无常不定
在这里,可以洞彻生命的不可依靠……
在这尸陀林里,可以了悟一切生与死的真理
从鹰鹫的口中,觉察到无常本质
从累累白骨中,生起了出离之心
从腐尸恶臭中,觉察到轮回的过患
从尸陀寒林中,通晓了生命的真谛
或长或短的人间岁月,或苦或甜的喜怒哀乐,或真或假的朦胧感受,或幸或哀的今生今世,就这样无意义地虚度
沈长京原本打算还要近距离接触天葬台的,然而在看完石碑上的刻字后放弃了,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天葬台。
他回头望了一眼,秃鹫们纷纷消失在天空中,天葬台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那十几分钟的喧嚣是逝者们人生在世最后的热闹。
他缓缓地说:“我一直恐惧死亡。大概从我初中开始,我怕坐公交车会掉进江里,我被淹死,怕晚上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怕洗澡的时候突然煤气中毒,怕学校地震我被埋了,怕坐飞机时飞机失事,怕某一天走在路上无缘无故就被车撞了……我怕我死后这个世界变化万千,可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经常害怕得失眠,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那时就在想人为什么要死呢?”
“后来这种症状不知不觉就减轻了,虽然现在也会偶尔害怕。我想,我应该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沈长京深吸一口气,凛冽灌进了喉口。
谢阑生认真听他说完后道:“我第一次真正直面死亡是在小学。当时老家那边有人去世了,我和我爸妈回去奔丧。按照农村的习俗,逝者要在家里停棺三日才能入土,而逝者的家人们要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来到家中,告知大家这件事情。我去到的时候,宴席上非常热闹,他们在谈论着逝者的生平、他们间的交往,我没看到有人哭,他们都说逝者活了一百岁了,走的时候没病没痛,是喜丧。”
“我去吊唁,一队乐队在祠堂门口击锵吹笛,爆竹声接连不断,我还没走进祠堂,就看到挂在黑布上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在六七十岁拍的,笑得很好看。三天后,大家在棺材上披了一块布,浩浩荡荡的队伍扛着棺材进了深山老林,吆喝声时不时从山林中传来,仿佛在告诉逝者,大家都来送她了。”
谢阑生抓着记忆里最深刻的故事和领悟告诉沈长京:“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有死亡,人才会更加懂得珍惜时间,珍惜生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你应该看过《寻梦环游记》,里面不是说□□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沈长京说:“那如果你死了,我会拍一部最伟大的电影,以你的名字命名,并在片头和片尾标注上‘谨以此片纪念我永远的朋友谢阑生’。”
“我要留下作品,留下流芳百世的电影。”
谢阑生也回应他:“那如果你死了,我会竭尽毕生之力,发现一颗最耀眼的星星,用你的名字命名。那么当人们看到的时候就会说,看,那颗最闪的星星就是沈长京。”
沈长京乐得眯起了眼,酒窝旋出最甜的深度,他拉了拉谢阑生的手,两只干燥的手短暂相握,他说:“谢阑生,谢谢你。”
谢阑生抚平沈长京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谢我什么?”
沈长京摇头,咧嘴笑:“没有什么,就是突然想谢谢你。”
他大概明白了电子手表的心率为什么会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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