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殡天不久,老丞相亦请辞归乡。
阜国历经十年党争内耗,国力空虚,百废待兴。
老丞相临行前向小皇帝推荐了一位继任之人,其门生林佩,现同平章政事,正二品。
得知此事,太后亦向小皇帝推荐了一个辅政人选,时任平北巡抚的陆洗,正二品。
正月朝会,小皇帝先宣诏任林佩为左丞相,后请林佩到御书房,授意他回去起草一封敕书,调陆洗入京升任右丞相。
下朝,众官员回公署当值。
天下着鹅毛大雪,远处宫殿融入淡灰色的天际线,风卷雪絮穿过宫道,两侧白雪映漆墙。
林佩缓缓走过东华门。
门外等候的一众官员迎面而来。
为首贺喜的是昔日同僚,而后各部院堂官纷纷附和。
——“林大人,恭喜恭喜啊。”
——“林大人升任相国,实乃是国家社稷的大喜事。”
林佩回礼,态度谦和:“与诸位大人共事才是某之荣幸,望今后互帮互助,共担国事。”
一袭赤罗衣衬得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近时见眉如翠羽,目似柳叶,眼底流光若潺潺春水,说不出的书卷气。
“知言,适才陛下单独召见,是否有什么旨意?”吏部尚书杜溪亭问道,“先帝临终定下双相辅政之制,不知右相的人选定了没有,是不是礼部方时镜方尚书?”
礼部尚书方时镜今日告病并未上朝,而其余几位尚书对此亦十分关切。
林佩一时没有回答。
杜溪亭道:“怎么,难道不是方尚书?”
林佩道:“我正斟酌此事,请诸位稍安,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杜溪亭道:“方尚书材优干济,若不是他恐怕难以服众呐。”
林佩看了对方一眼,道:“老杜,你且先回署,别带着大家在这里吹西北风,方尚书已经告病,要是谁明日又受了寒,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杜溪亭等人这才作罢,拱手告退。
应对完一众官员,林佩走回中书省,在文辉阁门前抖了抖身上落的雪,提袍跨过门槛。
阁内的郎中、舍人正在忙碌。
林佩脱去斗篷走进侧屋,拉下帘子,利索地把朝服换为常服,就盆中热水洗了洗手。
左边的这间侧屋是他平时办公之处,事务繁忙时一度起居于此。
进门可见一榻一几,对墙书架,靠窗长书桌,清一色的黄花梨木,均已使用多年。
长书桌上古砚一方、旧窑笔格一架、斑竹笔筒一个、笔洗、湖斗、水中丞、石镇纸各一样,也都是官署里中规中矩的档次,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不时,温迎令小书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大人暖暖身子,每年雪天大朝你都得病一场。”温迎现任参议,是跟随林佩做事的副官,“眼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你更得保重身体,不要过度劳累了。”
林佩坐下,捂嘴咳嗽了几声:“不碍事。”
温迎等林佩喝完姜汤,才想起贺喜,笑着说道:“大人你现在是中书省的主官了,按规矩不宜再在偏屋办公,什么要紧事都放一放,先让书吏们把你平时用的东西摆上堂屋。”
林佩道:“这事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我们要拟一道敕书。”
直到这时温迎停顿了。
文辉阁中无小事,每日处理奏本、草拟诏敕、宣发公文,所用每一张纸每一笏墨每一枚印都有细致而繁琐的讲究。
他虽不知要拟的是什么旨意,但他知道所用的三丹符表示发往地方,而云鹤锦配玉轴授予一品官,结合当下局势,就意味着要调一位封疆之吏入京为右相。
龙文缘边纸在书案上徐徐铺开。
林佩拿起笔,在那祥云龙纹上方悬停片刻,落下笔锋。
他在中书省八年,落笔成书,字迹与印刷出来的无二。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平北巡抚陆洗治理地方有功,升为中书省右丞相,入阁参赞机务,切望仰体圣恩,恭谨办事,辅弼新政,钦此。】
温迎站在旁边看着,额角渗出汗水。
林佩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温迎道:“大人,如此一来,礼部怕要记恨你了。”
林佩平淡道:“封缄之后立刻派人送入宫中。”
温迎捧起卷轴,低头应是。
林佩浅叹一口气,扶着椅子起身,走到正堂前伫立。
堂上悬挂着一幅雕刻“勤于守成”四字的牌匾。
木匾的正下方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书案的边角因常年摩损而褪色,变得光滑老旧,两端雕刻的祥云仙鹤纹也有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连桌腿都有裂痕了。
不久前老丞相坐在这里通宵达旦处理政务的身影仍历历在目,转瞬之间只剩一张空空的案台。
林佩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什么陈设都还没有动,却觉得一切都变了。
他生于名门望族,进士及第,入翰林修撰,历任礼部郎中,吏部左侍郎,后得老丞相吴晏舟赏识调进中书省为储相,在天下权力中枢修炼了多年,及至吴晏舟体力不济时常告假,他已然能一人进宫对策并处理所有的事务。
他自是忘不了刚入仕时朝局清明、君臣和谐、一切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恨党争夺嫡耗尽了盛世气象,包括吴晏舟在内的许多老臣到最后为保命只能缄口不言。
他同样忘不了永熙二十四年殿试之上染着血的状元卷——常州学子魏蓼汀写下时政四弊,一乃广南失政,二乃北防失利,三乃民生失和,四乃典法失修,当场因逆龙鳞被杖毙。
先帝临终之前却又翻然悔悟,追魏蓼汀为当年状元,并嘱托吴晏舟定要除去四弊,中兴王朝。
状元卷现在从吴晏舟的手中传到了他的手中。
回忆御书房里的情形,十二岁的小皇帝朱昱修对他说话就像背诵经文,他眼不瞎耳不聋,自然能领会右相人选是太后董氏定下的,若他此时还要强行出头举荐与自己师出同门的方时镜,必会打破政局的平衡,给吴晏舟惹来无端的猜忌。
他又何尝不知,董氏授意他来写这道敕书,明面上给足了尊重,实际上却是试探他对皇室的忠诚。
雪从屋檐滴下。
屏风映着断续的丝影。
书吏们放下手中的书簿:“林相,适才温参议让我们布置堂屋,您有何吩咐?”
林佩抚摸旧案,指尖划过薄尘:“我念旧,恩师的案台能不动的就不要再动了,往后我依旧在左边这间办公,你们如果有闲情,就把右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备用。”
*
文辉阁位于东华门外,北临文华殿,南连千步廊,是中书省办公之处,天下政务的中枢。
这道任命一日内通过御笔朱批送至中书省,三日内下达礼部,七日内发往平北地区。
不出十日,朝野皆知担任右丞相的人并不是方时镜,而是与太后关系甚密的平北巡抚陆洗。
纵观先帝一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凤阁的规矩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改动过了。
一时之间,言论骤起,满城骚动。
午间,林佩歪在榻上小憩,迷糊间听见外面一阵议论。
林佩清了清嗓子:“外面什么事?”
温迎进来答话:“大人,礼部上了奏本。”
林佩睁开眼,说了一个心中的猜测:“方时镜要辞官。”
温迎沉默。
林佩摊开手:“本子。”
温迎应是,小心地把奏本递到林佩手中:“大人,你……”
林佩没有看,直接扔进了火炉。
这天傍晚,千步廊前的大街上满是官员归府的马车。
林佩回府之后换了一架小马车,提着一个盒子,来到方时镜居住的坊里。
门人认出,立即行礼。
林佩道:“我来探望方尚书。”
门人面露难色:“林相恕罪,我家大人卧病在床,实在不方便见客。”
林佩道无妨,转身走进一条偏巷。
他拨开拦路的两根竹子,对着院子里面大声喊话。
——“师兄,我带了你最想要的胜兴墨锭,数三声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走了。”
三声未到,巷子尽头的一扇小木门开了。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一碗碗油灯亮着微光,映照墙角梅花。
方时镜坐在凳子上守着油灯收烟。
饶是髯边霜白,面颊粘着烟灰,不掩照雪明镜般的目光。
林佩见此笑了笑。
二人共事多年,加之同门师兄弟的关系,感情很深。
方时镜是殿阁大学士,文章传扬天下,平日里极其爱惜名声。他为官清廉,生活简朴,毕生只有一个爱好——收藏墨锭。
方氏藏墨,工艺奇巧,雕饰精美,闻名遐迩。
林佩知道,只要提到墨,方时镜就一定会来兴致。
“这是知行从浙东带回来的。”林佩打开盒子,取出墨锭,“传闻其黝如漆,轻如云,堪称当世绝品,可我研究不深,想着该送给你才不算可惜。”
墨锭浮雕雕刻的是古时名将沙场驰骋的画面,灯光一照,竟听得人喊马嘶,风劲角弓鸣。
方时镜的目光果然被其吸引。
林佩似不经意道:“师兄你看,公孙氏、田氏和古冶子当年如此之骁勇,可是一想到后来三人陷入晏子所设之局,因分桃而自刎,我心中就感到十分难过。”
方时镜抬起头,终于领会了林佩的话外之音,长叹一口气。
“来人。”方时镜道,“上酒。”
二人到堂上坐。
林佩不急于倒酒,先把酒壶放到炉子上温着:“先前人人都猜测你会升任右相,没想到太后插了这一手把水搅浑,平心而论,换做是我我也不好受。”
方时镜道:“我并非贪恋权势,亦知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你我既师出同门,能在千步廊说两句话就很好了,岂能再同为宰辅?这几日我称病不朝,是为避开风头,不与你相争。”
林佩道:“我感佩于心。”
方时镜道:“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这一让,让的是贤德之人,成的是君子之名,而非那些投机取巧、拉帮结派、谄媚惑主之流。”
林佩顿了顿。
他知道方时镜所用的这三个贬义词皆有所指,那就是右丞相陆洗。
林佩道:“看来你不服陆洗。”
方时镜道:“还用说吗,他的进士功名是恩科补录的,若品行端正为人忠厚倒也罢了,偏又是那样的名声。”
林佩道:“说句实话,我与陆洗不熟,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方时镜道:“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不安本分,绝非善类。”
林佩道:“若是那样你更不应该离我而去,兵部与我只是点头之交,工部和太后走得近,户部又是那滑头,没有你的支持,我今后寸步难行。”
方时镜笑了,捋着胡须,仰头望新月:“我去意已决,你就是把我捧到天上也没用。”
林佩暂忍这一口气,拨开壶盖,见酒面边缘泛出微小气泡,便把酒壶拎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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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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