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菊花铺满宫室。
“不会又要讨价还价吧。”董嫣斜靠在软塌之上,浅笑道,“你身家几许我心里有数,哪里真就舍得榨干了,别担心。”
陆洗抬头看了看帷布,说道:“臣今日在集市中看到一场斗鸡,最后获胜的不是体格最大也不是羽色最亮的,而是一只秃了毛的伤痕累累的鸡。”
伶人唱腔咿呀。
“臣感到奇怪,问其中门道,方知这只秃毛鸡之所以能赢,是因为它的喙十分坚硬,它的眼神中有一股能震慑对方的凶狠,大多数鸡被它啄到第一下就怯场了,再不能与之战斗。”
董嫣道:“右相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陆洗道:“臣谪居川西之时,曾有一个仇家隔三差五雇凶害臣,臣心中恐惧,躲在屋中紧闭门窗,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直到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屋顶漏的水直接滴在臣的脸上,冷冰冰的,臣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已退无可退。”
皮影在帷布上跳跃翻转。
陆洗接着道:“为了反抗,臣孤身一人出远门去往仇家住的地方,趁上元节他与家人外出之时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本想鱼死网破,不料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找过臣的麻烦。”
这番话的巧妙之处在于字字句句看似只说自己,其实含沙射影,说的是永熙二十三年上元之夜董嫣于裕园纵火设局构陷另一位前朝贵妃的事。
伶人吓得不敢动弹。
皮影静静地挂着。
以往说这种话的人是活不到天明的。
但陆洗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知道什么场合能说什么话,不仅没有惹怒董嫣,还引起了这个外表柔弱娇嗔实则内心强大的女人的共鸣。
“直说吧。”董嫣令其余人等退下,“何事找我。”
陆洗道:“臣刚获悉,鞑靼想利用这次朝贺机会潜入关内,里应外合,夺取平北。”
董嫣一惊:“什么?”
陆洗道:“鞑靼使团在龙门卫、土木堡和居庸关都留下了内应,此外,探得鞑靼三千前锋部队已从独石口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朝贺举行之时发动袭击。”
董嫣道:“为何现在才告知?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陆洗站直身子,神情在朦胧光线之中讳莫如深。
董嫣定了定神,问道:“现在撤回直隶还来得及吗?”
陆洗道:“平北固若金汤,太后为何想逃?”
董嫣道:“我不知军事,只知道阜国不能和鞑靼正式开战。”
陆洗道:“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在这时示弱。”
董嫣深吸一口气,似乎被点醒了。
此时阜国和鞑靼就像被围在场中的两只斗鸡,一时都弄不死对方,谁的喙更硬,谁的决心更狠,谁就能震慑住对方,取得气势上的胜利。
陆洗道:“我们好不容易取得瓦剌和兀良哈的支持,此时退却无异于前功尽弃,须知面对鬼力赤这样的敌人,最好的防守不是畏缩城墙之后,而是主动出击,到敌方腹地展开攻势。”
董嫣道:“听闻鬼力赤从未打过败仗,如此岂不是送死吗?”
陆洗道:“鬼力赤所向披靡从未战败,所以他的经验会让他把兵力和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线,反而忽视后方的防守,我们不需要与他们的主力交锋,只要用一次主动出击扑灭他的气焰,让他意识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被阜**队打败的,他心中就会生出恐惧。”
董嫣道:“你的意思是——其实鬼力赤也不敢和我们正式开战。”
陆洗道:“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响叮当,他在边境反复骚扰,目的肯定不是南下金陵,而是嫌我们给他们的好处还不够多。”
董嫣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行事也有了底气。
后半夜,朱昱修被阮祎叫醒移驾书房。
董成、张济良从家中折返也已赶到。
陆洗说明想法,一方面要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全歼鞑靼的三千前锋部队,另方面要派出一支精锐中的精锐,从宣府出发往大同方向绕到榆木川,闪击鞑靼后方粮道。
董成道:“关门打狗我在行,可是绕到敌后……不仅需要熟悉地形地势,还要有极强的作战能力,难上加难。”
张济良道:“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应该留下大部分精锐部队镇守平北。”
陆洗道:“但如果仅仅是关门打狗,只会激怒鬼力赤,不足以让他产生恐惧。”
董成道:“若中军直隶卫队那边能出动一部分就好了,他们武器精良,加之地方军为向导,不愁事办不成。”
症结最终落到调兵之权。
所有军队奉命镇守平北,早在出发前兵部就下过明令,不借不调。
“知言啊。”陆洗苦苦一笑,“我又想你了。”
书房有些闷热。
字画飘出墨香。
朱昱修看着面前几个急得团团转的大臣,举起双手打了个呵欠:“朕可以调中军。”
这句话声音很小,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
陆洗还在和董成商讨行军事宜,突然感觉耳边飞过了什么嗡嗡叫的虫子,猛地回过头。
“陛下。”陆洗道,“你方才说什么?”
朱昱修道:“朕可以调军。”
陆洗道:“用什么调?谁去调?调谁?”
朱昱修逐渐清醒,把手藏进袖中,悄悄地摸着子辰佩:“这你别管,你说要多少人,打哪里,朕保准能调到就行。”
陆洗等人面面相觑。
董嫣也很意外,把朱昱修拉到屏风后面问情。
“哎呀,这是秘密,你们都别问了。”朱昱修厌烦道,“谁再问,朕不答应了。”
陆洗微眯双眼:“林相可曾交代让何人去传口信?”
朱昱修道:“阮……”还没说完,自知说漏嘴,连忙呸了一声。
陆洗等人遂了然于胸,相顾而笑。
获悉鞑靼的不轨意图之后,阜国君臣同心协力定下应对策略。
陆洗以非凡的胆识化被动为主动,粉碎敌人的阴谋,全歼其前锋部队,不仅没有使局面失控,还有效地保障了朝贺典礼如期举行,实现了朝廷东联兀良哈、西联瓦剌的外交策略。
*
典礼结束,各国使臣纷纷带着赏赐踏上归途。
只有鞑靼的军队仍在边境与阜国僵持。
使者穿出独石口,跪在鬼力赤面前告知前线大败和亦思被俘虏的消息。
“什么?他们抓了亦思?!”鬼力赤倏地站起,眼睛泛出血丝,折断手中短匕,“竖子安敢!”
使者苦着脸道:“阜国右相陆洗说,说换回亦思将军的条件是——归还独石口、赔款纳贡、往后五年不得靠近云河源头、不得发兵骚扰阜国边境、不得截断他国商道。”
风吹着驼铃凌乱作响。
鬼力赤徒手抓住刀刃,胡乱地在羊头骨上刮划,把自己的手掌也压出道道血痕。
他现在刻骨铭心地记住了陆洗这个名字。
“大汗。”一名部将道,“我们的主力部队十二万,秋后还能再增加六万,完全有能力和镇守在平北的阜**队战斗。”
鬼力赤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点,逐渐恢复冷静。
他知道最佳时机已过去,当下的成败只在一念之间,谁先暴露怯懦,谁就将失去阵地。
“三千轻装骑兵在峡谷之中遇到重装围剿,即便输了也算不上耻辱。”鬼力赤道,“我们是不该轻敌,但更不该这么快向阜国投降,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在气势上取胜。”
部将道:“大汗说得对。”
鬼力赤拾起地上的刀柄,做出决定:“全军继续向前推进,直抵龙门卫。”
部将道:“只是如此一来可惜了亦思将军。”
“你想错了,这一切正是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救回亦思。”鬼力赤的眼神像一只孤狼,冷傲之中带着一丝狡黠,“陆洗赌我会为亦思做出让步,而我赌的是他即便扣留了亦思,日子也不见得好过,阜国朝廷水深,他就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说不定比我们还更着急。”
使者道:“大汗,既如此,下臣应如何回复陆洗?”
鬼力赤道:“拖着他。”
*
鞑靼使者再次来到平北府传话。
【本汗亲率鞑靼主力二十万已到龙门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你速速交还左将军亦思,此事既往不咎,往后两国方还能言和。】
陆洗看着鬼力赤用汉文写的信,轻笑一声:“好丑的字。”
鞑靼使者道:“陆洗,我劝你不要太过分,当真使两国交战,看你如何向宗室交代。”
陆洗的神情含着玩味。
对手这一拖,拖出了他的惺惺相惜之情。
他的确经不起拖。
南方如何已无暇顾及,就连平北府现在都还存在两种声音,中军大多数将领对贸然进攻之举持反对态度,没日没夜地往行宫递送奏本,劝谏董嫣收走他的权力。
如果十月秋防之前鞑靼大军还没有退去,那么等待他的无疑是残酷的问罪。
但也正是对手的这一拖,让他更加相信当初的判断没有错,绕后的那一支精锐只要能顺利抵达榆木川,面对的定是疏于防备的老弱残兵。
“劳烦使节大人再跑一趟。”陆洗给出答复,“是鞑靼先行不义之举,偷袭我独石官道,妄图破坏我平北朝贺大典,阜国没有任何理由退让,原来的条件一样都不能少。”
这场鏖战把双方的意志都被逼到了悬崖边。
*
九月下旬,平北的消息陆续传回京城。
一场危机正在酝酿之中。
*
酉时,文辉阁点起灯火。
皇帝北巡之后,事务虽比平时少,但桩桩件件都需格外留心,实际不比平时轻松。
林佩坐在书案前看着脚下朝自己举起一只小爪的妞儿,无奈地叹口气,从抽屉盒子里拿出一条鱼干。
他刚得知自己精心给小皇帝准备的用于应急的兵马被陆洗偷走了,心中有种白菜被猪拱的感觉,可又架不住妞儿的小模样实在可爱,只好喂给它。
京中局势近来变得很微妙。
各方似乎一致把矛头对准了董姓族人以及为其卖命的陆洗,有说董嫣乃后宫妇人不当干涉前朝之政,也有说陆洗如此急功近利将把阜国引入歧途,批判甚多。
宗人令靖亲王朱敬在宗亲的支持之下一连发表数十篇长文,引经据典地抨击了陆洗谗言惑主、逢迎讨好、为抢功劳不顾社稷安危贸然出击、激化阜国与鞑靼矛盾等等行为。
宗室势力如今虽然不足以对紫禁城造成威胁,但对朝局的影响仍然不可忽视。
林佩之所以现在还没回府,便是因为听到了宗人府三日后要去祭祀皇陵的消息。
既非三大祭亦非五小祭,他觉察出这些人一定在筹谋什么,于是连夜让温迎去试探。
正思忖,温迎从宗人令府上回来了。
“怎么样?”林佩问道,“他们还去吗?”
不用一直砸霸王票的宝子们!有收藏和评论就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平北朝贺(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