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个时辰内,臣子及其内眷的行动较为自由,可以到戏楼听戏,也可以林间散步,各色娱乐活动如作画、抚琴、投壶、射柳应有尽有。
林佩走在石子路上,尽量不打扰别人家儿女相亲,悄声来到假山。
假山的另一头有个人影。
只见这人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缓慢小心地将其放在已有三尺高的石堆上。
石堆没有泥砌,是徒手用石块叠起来的,一处错位便会使上下失去平衡。
叠石之人须得审时度势、精密算计、巧夺时机,方能成功。
这人正是留京听用的从二品官员李良夜。
林佩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片,放手心掂量着,静看李良夜把石头叠得越来越高。
他自然不会因为一首诗词受到吹捧而忘乎所以,为恢复永熙初年的盛世气象,定下无眼双活的局面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整赋税,第一步便是地方试行。
他参考的是历朝历代的史料,但毕竟没有真正到过地方,所以需要一双替他洞察情形的眼睛。
李良夜就有一双雪亮的眼睛。
林佩想清楚要说的话,走上前去。
李良夜躬身行礼:“林相。”
林佩微笑:“泊桥,你这叠石之术可谓炉火纯青。”
李良夜道:“一点消遣打发时间,让林相见笑了。”
近看,李良夜这半年在京休养,气色比年初好得多,面颊红润,腮部也饱满起来。
林佩道:“如今南北安定,正是百废待兴之际,那边已经向太后许下承诺,着重发展工商,在三年内充盈国库,还主张修葺北方城池,扩建平北府的旧宫。”
李良夜道:“那么林相手上一定有更多事要做。”
林佩点了点头:“恩师临行前的交代,我不敢忘。”
李良夜道:“林相可否与下官透露一二?”
林佩道:“永熙初年,我国赋税尚称严整,自党争开始,大量田地向乡绅、世族手中流动,鱼鳞册、黄册和事实不符的比比皆是,富户良田万顷而不纳税,贫民地少反而还要纳税,广南省尤甚,是故朝廷去岁不得不下狠心拔除十王府,但只能说是开了一个头,还远没有结束。”
李良夜道:“林相真是一下就说到民生失和的症结所在了。”
林佩道:“纵观古今,但凡涉及赋税调整,必要得罪地主,户部于染何其精明,指望他执刀是不行的,然而赋税之制一日不修,国运便一日无起色,我权衡再三,决定亲自做这件事。”
李良夜道:“既如此说,下官心中便有主意了。”
林佩道:“你有主意了?”
李良夜接过林佩手里的那枚小石片,左右观察,巧妙地塞进石堆的一处缝隙。
此举不仅没有碰掉旁边的石头,反而起到支撑作用,使整体更加坚固。
“晋北。”李良夜道,“林相,今年是大考之年,下官想去晋北任布政使,再历练一回。”
林佩笑道:“你总是能与我想到一处。”
李良夜道:“晋北是北三省之一,因去岁出资修路开市,今明两年与南方各省应还有一笔贸易债,如果陆相有所企图,下官能迅速探得消息,见苗头不对,也能及时掣肘。”
林佩闻言,不禁叹道:“你的这片心,真如冰壶玉尺。”
“下官只是兵卒,林相才是幕后运筹之人。”李良夜道,“兵卒冲阵只要有足够的勇气,而运筹帷幄不仅要统筹兼顾,还要有非凡的定力,非等闲可为之。”
林佩应了一声,背过手,目光越过假山望向远处的戏台。
若是旁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只当阿谀奉承,唯有从李良夜口中说出,于他而言是鞭策。
*
戏台后面,河水之畔。
林倜与几位友人饮酒作乐,不亦乐乎之际,忽见河对岸飞来一片石子。
石子连续蘸水二十余下,打着了这边几片残荷。
残荷摇晃。
一双水鸟游开。
林倜看清对岸的人,连忙跑去相见。
他因官职较低被安排在下桌用宴,此刻宴毕游园才有机会和上桌、中桌的官员交际。
柳林斜对水榭,细枝在风中微动。
“林织使。”陆洗的手里上下抛着一片石子,“你在浙东找我办事之时尚且柳营花市更呼燕子莺儿,怎么一入京就像不认识的了。”
林倜见四下无人,上前行礼:“右相恕罪,咳,下官得避着点儿左相。”
陆洗笑道:“你提请在浙东局增设纺织作坊百间,置大花楼织机百架,美其名曰为朝廷尽忠尽力,但实际想的是趁闲时雇工做海上的生意,多少本多少利,我心如明镜。”
“下官……”林倜脚下踩着石块,身子一趔趄。
二人原在永熙十八年运河建成之时就认识。
那时林倜刚到浙东织染局大使任上,因贪玩延误了工期,又逢年底漕运即将关闭,各港口都有大批货物等待运输,即便织染局的货也要排上半个月。
林倜害怕连累家里,四处求人,听闻隔壁松江知府的陆洗很有些能耐,带着一笔好处就去了。
陆洗与他喝完酒,三天内把货装上,七天内过闸口,运到京城时比规定日期还提前两天。
后来林倜才知道,若别人开这个口,陆洗要的好处远比那天收自己的多,只不过看在他是林家子弟的份上才予以方便。
林倜为人也颇有气性,他欠陆洗的这份情最终是自己还掉的,期间从未与家里开过口。
“陆相,不管你知道多少,这事……”林倜扶着柳树思考片刻,定下神道,“……这事反正是我一人之主张,牵扯不到旁人,更与我家里无关。”
“别紧张,某分得清。”陆洗笑了笑,侧身挥臂,往河面扔出石片,“早先大湖织染局运转困难还是浙东局借的劳役和税丝呢,某这人没别的,就是讲义气。”
石片如蜻蜓点水而过,飞得比前几次更远。
陆洗道:“只提醒一句,往后工部上下孝敬着点儿,不要特立独行,要和光同尘。”
林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下官谨记,多谢陆相提点。”
陆洗道:“事是小事,但既然你都迈出这一步了,有桩更大的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林倜道:“什么生意?”
陆洗走到水边,背过手道:“我要在江南丝行先行官私合营之制,你替我办事。”
戏台正唱南戏,咿呀声传遍河畔。
河畔边可见杆子上挂满五彩斑斓的戏服。
林倜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开,不如挑明顾虑:“右相差遣,下官自然愿意,只不过……”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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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正旦宫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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