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面

——“咳,箱子放下,来几个人把这挡路的盆景挪一挪,快点。”

一个书吏领着众小厮出现在门口。

小厮两人一组挑着木箱,箱子几乎不晃,个个看起来很沉。

书吏放下口中的瓷鱼哨,斥道:“停下作甚?还不快搬?”

小厮见迎客松旁边站着两位绯袍大员,一时不敢动作。

林佩挽起衣袖,把水瓢放回原处。

他腰间垂悬的玉花随步伐摆动,响声清脆如山泉流动。

书吏略一停顿,跪地行礼:“下官眼拙,未认出是林相和温参议。”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这书吏虽只穿青布长衫,动作利落丝毫不瑟缩。

温迎道:“你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书吏道:“下官宋轶,奉右相之令把办公所需之物搬入文辉阁。”

温迎正想训斥此人冒失,听到名字又把话咽了回去,目光转向林佩。

中书省从官约二三十,除去闲杂,有十四个正式职位,分别是正三品左右参议各一人,正五品郎中二人,正七品舍人十人,其余都事、检校、照磨、管勾等职由以上兼任。

按不成文的规矩,主官上任即会让一两个心腹之人担任从官,只要不是上面故意架空,一般都会批准,所以林佩和温迎都明白,这宋轶并不只是一个普通书吏,不久之后就会绯袍加身。

林佩对温迎吩咐几句,不再问院子里的事,转头走进里间去。

温迎清了清嗓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宋轶起身,拍去膝盖上的灰,接着道:“温参议,下官想暂且挪开院子正中这些盆景,等右相的东西搬完了,再放回原处。”

温迎道:“还有多少?”

宋轶道:“大人移步。”

温迎走到门口一看,脸色立变。

方才几个沉甸甸的箱子相比于后面都还只是小件。

右相这一上任,把书柜、书架、书桌、榻、几、屏风全搬来了。

金丝楠木的纹理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若鎏金,照得整条官道金碧辉煌。

温迎觉得刺眼,一挥衣袖,让宋轶尽快布置,莫要干扰他人办公。

一个上午,文辉阁中指挥的哨声与搬运器具的脚步声交杂在一起。

待大件进了门,小厮又接连搬入名窑瓷器、名人书画、玉石、珊瑚等珍奇玩物,走过路过都能闻见从右侧屋里散发而出一股富贵气。

阁中官吏议论纷纷。

——“右相的排场也忒大了。”

——“全用自己的物件,真气派。”

林佩坐在左边自己的屋里阅读各部奏本,静静地听着外面的议论。

他的清静一让再让,从宫墙之外让到文辉阁,从院子让到厅堂,眼下只剩方寸之地。

突然,帘子的一角掀开。

一只毛绒绒的猫爪伸进来。

“喵?”

林佩手中的笔一歪。

但见胖乎乎的一只黑白黄三花长毛猫儿探头进来。

猫瞳睁得又圆又大。

林佩和猫儿对视许久,低头一看,写了大半的文稿已染墨污。

他叹口气,揉掉纸张扔进火盆,重新起笔。

这道文书正与户部拨款事宜相关,十分机密,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猫儿忽地跑了进来。

“喵~”

林佩:“?”

猫儿扑到盆边,嗷呜一口把纸团叼出来,掉头就跑。

林佩:“?!”

猫儿跑几步又回过头看他,还勾起尾巴。

林佩起身去追。

他在中书省八年,从未似今日这样被一件小事搅扰心绪。

猫儿乱跑,喵喵叫唤着穿过堂后长廊,跳进一扇窗户,又钻到一个书柜里。

林佩跟进书房,打开柜门。

突然一阵谈笑声从堂前传来。

——“右相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

听动静是陆洗来了,阁中大小官员出门迎接。

林佩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进的是陆洗的书房,现正站在一个书柜旁,柜里的文书信件一叠叠的就放在他的手边。

“喵~”猫儿的耳朵飞快地动了动,吐出纸团,钻回笼里。

林佩:“……”

珠帘哗啦一声撩开。

林佩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把纸团藏进袖中。

“大人?”温迎后退半步朝门口看了看,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左右。

宋轶也很意外,毕竟他不知堂后相连,以为林佩此刻还在左屋处理政务,不想竟出现在这里。

一位衣装华美的男子随后走了进来。

林佩倒沉得住气,只往旁边挪动两步,锁紧笼子的门,拔出钥匙。

猫儿在笼里若无其事地舔爪子。

陆洗旋即开怀大笑。

“适才……”林佩转过身,目光与陆洗相接。

“得罪了。”陆洗上前行礼,笑着解释道,“妞儿是我在川西时用一条鱼干聘得的,没见过世面,更没见过你这般精致人物,一时好奇才越了规矩,你放心,日后我定好好调教它。”

林佩回礼。

二人正式见面。

——“陆大人,我便是本阁左部堂官林佩,林知言。”

——“陆洗,陆余青,以后是右部堂官,承蒙关照。”

他们之前也曾见过,但那是地方官进京朝拜的场合,没有深交。

这回林佩仔细打量了陆洗的样貌。

这人的五官生得标致,鼻梁高挺,下颌棱角分明,一双眼眸明亮多情,带着淡淡笑意,既让人感到亲近,又不敢轻易逾越。

他的扳指上镶嵌着一枚鸽蛋大小的呈正阳之绿的翡翠,戴在他手上显得清透若冰,大气自然,品格正好。

陆洗道:“知言,适才你想说什么?”

林佩笑了笑:“不经意瞥到陆大人的诸多藏品,光顾着追猫儿,还没来得及观玩,可惜。”

陆洗顺势相邀:“你既来了,何须开口,我应主动与你介绍。”

林佩道:“好事。”

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叹林佩镇静自若,也叹陆洗坦然大度,这番误会换作别人只能尴尬收场,放在左右丞相面前竟然一时瑜亮。

陆洗先从一张竖幅山水画说起,是前朝大家翰林画师予川居士之真迹。

画中山势巍峨,四面江水如带,中央奇峰突起于雾霭蒸腾之中,气势雄浑。

题词是《最高楼·寿秋水》——银河水,洗得世间清,山色雨余青。

林佩凑近看。

“居士作此画时年十八,尚未成名,却已绘出川河浩瀚之气。”陆洗道,“我常以此自勉,青衿之志,白首方坚,人应当坚守初心不为所移。”

林佩凝视江面的一处波纹,忽道:“果真是这里。”

陆洗见所指之处,笑了一下,款款道:“此处笔法与别处不同,不过瑕不掩瑜。”

林佩道:“岂止瑕不掩瑜,居士后来对弟子谈起过这幅画,说当时半醉半醒,不小心溅洒了一滴水,水被山风一吹晕开这一抹,却正显出雾霭蒸腾,是故他给这画法起名‘醉扶摇’。”

陆洗道:“看来你喜欢这画。”

林佩道:“是幅好画。”

陆洗道:“我把此画送你可好?”

此言一出,画中的风云就像动了起来。

林佩出于与文人墨客交流书画的兴致说到这里,但他很清楚自己所在之地不是画社诗社,而是天下权力中枢之地。

“陆大人的心意我领了。”林佩踱步门口,平淡地笑了笑,“无奈隔壁我的那间屋子是个草堂子,画若收了,挂哪儿都显突兀。”

陆洗道:“知言何出此言?”

林佩道:“林某人没有什么爱好,不养花鸟虫鱼不摆器物,不挂字画不用香,一向如此。”

陆洗顿了顿,面上笑着,伸手便抓住林佩的衣袖。

珠帘摇晃碰撞。

林佩抬起眼。

陆洗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赔礼道歉。”

林佩道:“何故道歉?”

陆洗笑道:“喏,你的衣服被我的妞儿抓成这样了。”

林佩下移目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袖子上确实有好几道破损的口子。

陆洗立时松开手,躬身赔礼。

林佩深呼吸一口气。

手里的纸团早已被汗水染湿。

他无法分辨陆洗的话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只知文辉阁以往的清静一去不复返,二人之间的羁绊从此刻便开始了。

*

到任第二日,陆洗又给文辉阁大大小小的官吏都送了一份价值不菲的来自北方地区的特产。

几个小书吏前脚还在议论嘲讽,后脚收到好处立刻殷情起来,说陆相富贵雍容慷慨大方。

这之后,文辉阁的风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左右两间书屋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林佩每回掀起竹帘都要看到一道来自对面金丝楠木的光,他被这道光唬住,又只好坐回去,用堆积如山的公文镇住心境。

*

二月天气转暖,屋檐墙角有些杂草冒了出来,望去绿意盎然。

吏部尚书杜溪亭来找林佩谈官员考功之事,往右边看了一眼,笑道:“远见金光闪耀,走近才发现是右边那间屋子照出来的,不知陆相在办的是什么差事,见的都是哪个衙门的人?”

杜家与林家同为开国封赏的公爵之家,杜溪亭与林佩同住东长安街,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老杜,别问了,我真不知道。”林佩摇了摇头,“我们还是等消息吧。”

户部尚书于染来找林佩核对朝廷收支,往右边看了一眼,话说得很实际:“陆相这一套金丝楠木在京中少说也得三千两银子,他官威真不小。”

于染身材精瘦,眼睛小而有神,下巴留着整齐的胡须。他掌管国库已有十年,擅于算术,据说是每天都要清点一遍自己胡须的根数,做到根根分明才肯上衙。

林佩同样是摇了摇头:“齐光,先不要管那边,我们做好手头的事要紧。”

刑部尚书尧恩来报案情,毫不例外地往右边多看了一眼,但没开口问。

尧恩的面相有股清冷之感,不爱说话,原是寒门出身,得林佩提拔到现任位置。

“冬青,看来你也想问。”林佩照例说道,“不过说句实话,问了我也不知道。”

*

林佩没有过谦,他的确不知道陆洗在做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后在此新旧交替之际任用陆洗这样一个人,定有深远的目的。

是日,林佩把手头的事情办完,搁下笔,到廊外和从官一起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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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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