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赋税(一)

屋子干净敞亮。

一副行舟图挂在木架上。

方时镜和杜溪亭一进门就围绕画作讨论起来。

画中丘石嶙峋,林木苍翠,江水绕山而流。天阴微雨,乌篷船行于波涛起伏的水面,一位头戴斗笠的船夫正用力撑船,其神态谨慎清醒,与另两位撑伞旅客的安逸形成鲜明对比。

尧恩站在旁边,举止谦逊,颔首等待。

于染稍迟一步,带着户部分管民科的侍郎一起来。

林佩与众人解释,画是从宗人府借来的,上有先帝早年的题词,寓意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朝廷不重视民生,就会失去民心,失去天下。

“这些年,土地兼并的问题不止在广南出现,全国各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林佩把手放在一叠奏本之上,缓缓说道,“本子就积在这儿,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看得人触目惊心。”

方时镜道:“知言,调整赋税之制,去繁留简,看来势在必行。”

林佩道:“做这件事并不容易,开始之前,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

杜溪亭当即表示认同,尧恩亦没有异议,只有于染面露难色。

林佩道:“齐光,你有话就直说吧。”

于染捋了一遍胡须:“林相,下官在户部十年,深知其中利害,倘若朝廷调整赋税动了地方权贵的利益,极有可能造成动乱而得不偿失,与其节流不如开源,为使国库丰盈,下官更加认同陆相的做法,当发展工商,鼓励贸易,创造利润。”

林佩似料到此出,不容辩驳:“根基不稳,枝叶散得再多,徒招风耳。”

于染顿了顿,退后半步,引户部侍郎万怀上前。

万怀分管民科,负责管理人口及物产、田地的统计。

“林相已经决定要做此事,下官必全力支持。”于染躬身道,“但户部事务繁多,下官一人有时也抽不了身,万侍郎年富力强,今后就由他参议调整赋税之事,望林相体谅。”

“倒也不是不行。”林佩笑了笑道,“可惜的是你已经参与了广南宣政,功成一半就此抽身,岂不是把功劳都让给后辈。”

“那也是后辈应得的。”于染道,“下官能当好引路人,知足矣。”

话锋交错,人心博弈。

林佩习惯先占高势,一始挂出画作,便是强调自己做事既有名也有份。

于染也是有主见的,若不认同便不会参与其中,遂挑出一个年轻不知事的属下替自己挡箭。

林佩深知这句话不能随意回复,文辉阁没有不透风的墙,上晌这屋子里说的话,下晌另间屋子就知道,再过几日便传得朝野皆知,于是他提起吏部考功,言下之意是——纵使跟陆洗做生意有钱可分,却算不上多大的政绩,只有跟着他内修政理,才有未来平步青云之资。

至此,上下级之间达成微妙的默契。

于染抽身而去,把场子留给余下几人。

林佩看向万怀。

这人是六部里最年轻的侍郎,殿试前三甲出身,入仕尚不足十年,耳朵边上总簪着毛笔,一和上司说话就拿本子记,容易脸红。

“万侍郎,你不必紧张。”杜溪亭笑着说,“于尚书这是有心栽培你。”

林佩坐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开始布置公事。

“事预则立,容某先陈其纲。”林佩道,“税赋之更,一时的动荡乃是必然。欲镇浮言而安黎庶,惟恃两仪:一则自上而下均匀使力,如臂使指;二则方面俱到通盘酌议,立万世之制。”

一令礼部主持建立缩减皇宫开支的方案。

林佩道:“礼部需仔细核查京中衙门与皇宫下属机构职能重叠的部分,该开除的开除,该合并的合并,先进行一次精简,然后我请奏陛下,让十二监配合礼部删减各项冗余的开支。”

方时镜道:“正合我意,三日内我便可写出草案,十五之后即执行。”

林佩道:“很好,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和调整赋税无关,但它却是最有分量的,古人言‘无些子枝叶,有十分气量,端的丛林之榜样’,只有做成这件事,我们后面的路才好走。”

方时镜点头称是。

二令吏部于下月初完成官员的考功文选。

林佩道:“按前朝的做法,调整赋税之前应找一个地方试行一年,晋北地处中原腹地,地形复杂多变,又有大河穿行其间,地位关键,我几经思考,决定就放在晋北。”

杜溪亭道:“晋北布政使在任已满六年,理应轮换,我说两个符合条件的人选,一是升兵部右侍郎从简,二是平调前广南布政使李良夜。”

林佩道:“这个位子要承担很大的风险,从简固然才华出众,可相比于李良夜,还是缺乏地方经验。”

杜溪亭听到这个口吻,便知林佩应该事先找人谈过,立即给答复:“明白,就定李良夜。”

三令户部编撰试行办法,待春闱结束即发往晋北。

几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万怀。

“林相,各位尚书大人,下官……”万怀的脸唰地又红了。

温迎给盆里添了几块炭,温柔道:“万侍郎,我见你来的时候还带着题本呢,拿出来念就是。”

万怀经此提醒,连忙从袖中拿出一道文书,低着头打开。

林佩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下官以为,本朝赋税最大的问题是名实不符。”万怀深吸一口气,举起题本读道,“以晋北石尧县为例,那附近明明有三千顷勋戚庄田,是下官回乡探亲途中亲眼所见,可是当地上报的鱼鳞册中却找不到相关记录,可见如今隐瞒田产逃避赋税的大有人在,朝廷只有先把鱼鳞册和黄册盘点清楚,把赋税的依据重新建立起来,才能做到赋税均平。”

林佩点一点头:“你继续说。”

他没料到的是,这位万侍郎虽然动不动就脸红,内心想法其实挺丰富,而且也敢于直言。

万怀道:“下官以为,应让清吏司派官员到晋北地方去清丈土地,重新整理地方黄册和鱼鳞册,列出那些私并土地却不上报朝廷的人员名单,严加惩处以警示各地。”

林佩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万怀道:“回林相,下官说完了。”

林佩笑道:“挺好的,我问你一个问题。”

万怀从耳朵旁边取下毛笔,蘸墨记录。

林佩道:“列出名单,不仅让地主多交赋税,还要予以惩罚,这样的阵势是在针对人。”

万怀道:“是,肯定是要得罪人的,下官不怕。”

林佩道:“先不说胆量,我且问你,得罪人是我们做这件事的目的吗?”

万怀一顿。

林佩道:“得罪人不是目的,调整制度才是目的,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直接动刀,要先给地方解读政令、调整转圜、保全自身的时间,靠这批人把制度推下去,再渐渐收口。”

万凿拿着笔飞快地写字:“请林相示下。”

林佩咥口茶水,接着主持场面。

“你们听了,本次调整赋税共有三条政令,其一叫清丈,也就是万侍郎适才所说的清点丈量。”

“其二叫均平赋役,户部现如今是把赋役分开,赋以田亩纳课,役以户丁征集,赋役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方物、土贡之类的额外加派。调整之后,当全部简并为一体,把赋归于地,计亩征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官府雇人代役。如果赋役能实现统一,后来之人便难以巧以名目,丛弊为之一清。”

“其三叫计田纳银,把征收实物改为征收银两,由地方官吏直接解缴入库,从此省却输送储存之费;不由保甲代办征解,免除侵蚀分款之弊。”

众人称是。

万怀盯着本子上的字迹,神色如醍醐灌顶。

林佩道:“你听明白了?”

万怀擦了擦鬓边的汗水:“下官回去就起草公文。”

林佩笑道:“真的明白了?”

万怀道:“是。”

温迎本想再提醒几句,被林佩用眼神制止,退到一旁。

林佩看向左右:“吏部和刑部也专门拨几个人负责跟进晋北形势,建全考功之制和量刑之法,争取八月定稿。”

尧恩道:“是,下官即刻往晋北提刑按察使司?增派人手。”

杜溪亭听到这里皱起眉毛:“知言,他刑部人多,可吏部的人不够啊,今年又是大考之年。”

林佩道:“那你从刑部借调几个。”

尧恩:“……”

杜溪亭立刻转忧为喜,应承下来。

几经商榷,林佩和各部官员议定了开春先行的几件大事。

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炭火在盆中哔啵作响。

林佩走到行舟图前。

他正欣赏着这幅古画,突然在画纸边缘看到了几处霉点。

“温迎,弄盆皂角水来。”林佩叫人,“那天借画没注意,别是在我这儿长出的霉点,还是赶紧洗掉的好。”

温迎跟来一看,连忙放下水盆:“哎呀看来真是,这不行这不行,大人,请画师来吧。”

林佩不等说完,拿了张白纸铺在画的正面,一笔笔往上刷水。

温迎道:“啊?”

林佩这就上了手。

白纸被刷平。

笔尖透过白纸抹过画纸,一点点洗去霉斑,散出皂角的清香。

那手法极其细腻,去旧陈新,丝毫不改古画原有的纹路和颜色。

温迎见此,悬着的心逐渐落下。

他不知林佩还有这门手艺。

林佩举止从容,一边洗画,一边问道:“你怎么看万怀?”

温迎盯着画,想了想道:“他并没有真正明白,只按书面去做,恐怕还是低估了阻力。”

林佩道:“他敢说话,是想干事的人,但不止他一个,永熙十四年以后科举入仕的这批官员,现居五品到三品,大多都有这个问题,文章正韵是好手,却不知道推行政令的难处,缺乏实干之能,而今一年之期,一省之地,有李良夜把控着,料他闯了祸也不至于无法弥补,届时再加以训导,等磨平了心气,将来还是堪用的。”

温迎闻言有些感动:“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霉斑去处后,温水一冲,翻过来正面向下揭去白纸,古画便焕然一新。

“这多好。”林佩把沾染霉污的白纸丢进火盆,笑道,“何必叫画师来,弄得人尽皆知。”

他用皂角洗画这事,看似神不知鬼不觉,最终还是传到了对门的那双耳朵里。

晚些时候,夜色已浓。

林佩吹灭灯盏,走出左侧屋,见陆洗坐在大堂等着自己。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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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赋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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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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