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梅

“无事就好。”

奶娘低头侯着。

李静训喝了口婢女呈上来的温汤,嗓子有些许缓和。

大夫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吩咐女婢:“今晚不要睡沉,盯着点,若是发热,立刻报了我,好叫门房去请郎中。”

“是。”仆人们一一应下。

大夫人对二夫人道:“节度使今日宴客,索性也就不给她接风洗尘了,等孩子们都大好了,府内再办桌宴席吧,弟妹以为如何?”

二夫人坐直了,翘着的二郎腿也早已放下,道:“是该如此,便听大嫂的。”

大夫人点点头,转眸问:“我记得你是这孩子的奶娘?”

奶娘立即行礼,躬身答话:“是,大夫人。”

“辛苦了。”

奶娘越发低下头去,道:“这是奴的本分。”

大夫人是韦家嫡次女,十几年前嫁给王家大郎,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王家大郎身体不好,早早去世,而那时淮南道内忧外患,各个世家皆动荡不安,只等着金陵一夕沦陷,举家投靠新君。

谁知道王家二郎早已投效陈唐,死守住了淮南道咽喉。

王家势大,但那时家中兄弟年幼,母亲又生了疫病。韦玉珍就留了下来照顾婆母,自此再未改嫁,秋收冬藏,转眼已有十余年。

韦玉珍扫过周围,落回低着头的二夫人身上,说:“正午了,忙了这么一阵,众人也都累了,先传饭吧。”

一句话,定了人心。

·

李静训的饭是着人抬了炕桌在床上吃的,口味清淡,有鲜笋、鸡汤、荇菜等。

二夫人在西厢房和她一起用的餐。

不一会儿,有女婢进来耳语道:“小郎君已经用完了,清风饭剩了些,荇菜汤用的多。”

二夫人点点头,说:“你去老夫人院子里侯着,等老夫人用完饭把小郎君的情况给她说说,请她务必做主。”

女婢有些迟疑道:“可是,夫人,郎主那——”

二夫人道:“你尽管去,天塌下来,我顶着。”

仆人便下去了。

李静训有些恹恹地没精神,喉咙也疼,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惨白,看着是受了大罪,张口说话,没恢复好的声音又细又哑,像只生病了的小猫仔。

桌上的菜吃了两三口就搁下了筷子,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

奶娘打发她懵懵懂懂睡下,忆起她原本活泼性子,却如此多灾多难,眼里止不住地心疼,碍于二夫人在,不敢过多言语。

心里忐忑。

——经此一番,不知她与小女娘何去何从。

淮南道战乱平息不过几年,偶尔还见闹市中卖儿鬻女者,若出淮南,更有析骸以爨、易子而食之景。

奶娘轻拍着小女娘瘦弱脊背,心疼里生出气责,气责中生出担忧。

低低叹道:“女娘你啊……”

用过饭,二夫人匆匆离去。

书房,送走贵客,王成安方有空理会家中琐事。

王瑾之醒来已早,屈膝跪在堂中,膝下垫了软垫。

“爹。”

王成安将手中书本摔到案几上,案几角上放着的是从池子里捞上来的成人两个大的硬石块。他坐下,伸出满是厚茧的手捏了捏鼻梁。王家是淮南道本地世家,武将起身,后来也出过几名宰相,但大都结局不好,因此家境起起伏伏。

到他这一代,乱世求生,几经战场厮杀,方将淮南道掌握于自己手中。不是没想过干脆起兵自立为王,但王成安深知自己并非世人所说的什么能兵将相,乃是时势造英雄,种种巧合将他托举于此。

他力有不逮,只得止步于此。

王成安虽心有不甘,但更于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中看透这乱世。

自古天下久分必、合久合必分,虽不知是何能人可将这天下重新拢起,但他们世家大族的气数已然尽了。

往后,怕是皆要凭儿孙自己本事。

“用过饭了吗?”

“已经用过了。”

“你自己说说吧,怎么回事。”王成安说完,抬头看见仍跪着的小儿子,颦了下眉,冷声道,“起来说话,我们王家没有奴颜婢膝的习惯。”

“是。”

王瑾之从母亲准备的垫子上起身,将自己与张净远、李静训三人的遭遇平铺直叙。

“也就是说,你不去抢石块,你们三人也未必会掉进水池。”

王瑾之怔了一下,抿了抿唇角。

王成安见他久久不言,问:“你有何话要说?”

王瑾之起身,又跪到王成安面前,道:“我以为此事我们三人皆未料到。净远直肠子,李家女娘胆子大,因此才会一拍即合要去捉鸟。石台生了藓,我三人没有经验,李家女娘冒险抱起石块,净远助威,我担心她砸到自己,所以上前欲将石块夺下。但石块太重,她力气大,我没夺过她,所以才不慎被她扫落水中。这本是一场多方角力造成的意外,谁都有错,谁都没错。我知道教训,从此之后会更加谨慎。”

也难怪当朝宰相夸他聪颖,依王成安看来,自己这个炊金馔玉的小儿子实在是聪明过头了些。

“净远直肠子,静训胆子大,那你呢?”王成安冷声道,“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书房静默,外间的侍从恨不得自己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节度使府的小公子惯来心思重,有些爱面子,在父亲身边学得沉着冷静,但终究年纪太小了些,藏拙藏的不好,心情也外露着。

半晌,王瑾之抬头,问道:“那爹呢?”

“什么?”

王瑾之说:“李行军死去,爹为什么要把他的女儿接到府中以礼相待?”

王成安变了面色,反问:“你觉得呢?”

王瑾之平静说:“我觉得爹做的不妥。”

他直言道:“倘若是爹杀的李行军,更应赶尽杀绝,而非心软,将后患放到自己身边。倘若不是爹杀的李行军,流言之下,难免生患,更不应与李家遗孤有更多牵扯。”

王瑾之伏下身,仿佛朝堂上以死上谏的儒生:“还请父亲将其尽快送走。”

王成安从榻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小儿子,眉宇间隐有怒意,声音平静:“你觉得应当把她送到何处去?”

王瑾之详细思索后道:“蜀地路远,恐生变故,不如将其交给陈将军,听闻他与李行军也曾是好友,归途亦在同一方向,由他护送至蜀地边境,最好不过。”

王成安厉声笑了笑,连说了三声好。

“好一个我王家麒麟子,竟是生来做宰相的料。未至总角,就有如此叵测心思。”

书房门外,刚来到的二夫人听到此话,不由得攥紧了手帕。

“郎君——”

她迈进高高的门槛,王成安冷冷朝她看了一眼,她只得噤了声。

王成安一把将桌角石块推下桌子,砰地一声闷响砸到了王瑾之面前。

王瑾之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抬头去分辨他神情。

王成安对门口家宰怒道:“自我以后,我王家绝不会再出一位文臣!与其做霍乱朝纲的佞臣,不如在家中做个蠢材!你去把他屋内杂书全部换成兵法,停了他的课,叫先生去宴客厅等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治世名仕,将我儿子教成这种模样!”

“郎主息怒。”

王瑾之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直起上身有些被吓到了,周围人由门内到门外跪了一地。

王成安这一通脾气,不仅要将负责前院池塘地人发落了,眼见还要累及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好在大夫人院内女婢及时赶来,说是老夫人有请,方才将事态止住。

临走前王成安对着幼子冷声道:“你既喜欢跪着,那便一直跪到不想跪为止。”

他跨过门槛,冷冷瞥了二夫人一眼,道:“你教的好儿子!”

二夫人被刺痛,咬住下唇,霎时红了眼眶,不愿被人发现,深深低下头去,屏气凝神。

待人走后,只觉得自己内外皆出了一身虚汗,脖子上沉甸甸,难以挺直脊背。

·

李静训睡了很长的一觉。

睡醒以后她睁着眼睛看见床顶的雕花,一圈一圈的,烛光透过,带着温暖的明亮。她咳了一声,从厚实的绸被中爬出来,伸出手,惊动了女婢。

“女娘,醒了?”

李静训说:“奶娘,要嘘嘘。”

女婢一时没有听明白,她自己便从床上往下爬,爬到一半,奶娘披衣来了,带她去屋内屏风后面如厕。

如厕完毕,李静训‘噔噔噔’地跑回床边,自己脱了鞋子,重新钻进被子里,春风至,可因为连绵的雨水,夜里仍是有些凉。她落了水,府里更怕她冷,于是给她了一床厚厚的绸被,她人瘦小,坐直身体,像被被子实实地压住了腿。

奶娘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她躺下了,被子还没拉上去,又坐起来,问:“他们呢?”

“谁?”

“他们。”

奶娘明白了,说:“都没事,睡吧。”

李静训一缩身子再躺下去,眨巴着黑眼睛问:“奶娘,你生气了吗?”

“没有。”

“哦。”

奶娘轻声哼起江南歌调,不一会儿,又听得女孩问:

“二夫人生气了吗?”

“没有。”

“哦。”

“伯伯生气了吗?”

“没有。”

“哦。”

小女娘在夜里睁着那双黑眼睛,又问:“奶娘,外面怎么在亮着灯。”

奶娘不答话了,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不是滋味,想起府上厨娘偷偷告诉她的话,悄悄抹了下眼睛,说:“睡吧,女娘。”

“你累了吗?”

“有点。”

“哦。”

李静训闭上了眼睛。

府内后院的灯光一直燃到了五更天,更夫的梆子敲了一慢四快,熙熙攘攘的人声也才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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