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梅

不远处,有人款款而来。

两方人狭路相逢。

“阿弥陀佛。”一句佛号,把二人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双十年岁的女子,年纪轻轻,剃了度,身穿三色袈裟,手中拿着一串琉璃佛珠,佛珠底下坠着朱红色的流苏。

李静训认得那尼姑身边的是二夫人的女婢流朱。

王瑾之放下了掰扯李静训的手,有些下不来台,脸红了红,又恢复温声道:“妙善法师。”

“王小郎君。”妙善合掌行礼,落到李静训身上,问,“这位小姑娘是?”

流朱道:“这位是李行军的遗女,李静训李小娘子。”

李静训仰着头看她。

妙善温和笑了笑,道:“久闻了,李娘子。”

李静训问:“我们见过吗?”

“虽从前未见过,今后当识得了。”

王瑾之扯了扯胳膊,把胳膊从李静训的手里扯了出来,温声说:“妙善法师是来见母亲的吧,不打扰了。”

说罢,反伸手扯住李静训的手,拉着她路过妙善,往远处跑去。

李静训扭头去看妙善,女子静静站在原地,单手竖在胸前,琉璃法串在另一只手中一颗一颗地转着。

檐上风吹过,一阵铜铃声沉沉。

听她低声念:“阿弥陀佛。”

妙善是五年前被二夫人救下的。

那是一队流民,从江南来的,同样的水灾,其国君无力赈灾,逃亡他乡,至边境,将军宰杀其中大半做军粮,剩下寥寥数人,逃入扬州境内,其中就有伪装成男子的妙善。

王瑾之向来对妙善没什么好感觉。可能是因为妙善占据了他娘亲太多时间,也可能是他本能地对妙善身上的一些奇异事情感到抗拒。

点检做天子的说法,也是从当年开始在扬州流传起来的。

王瑾之一路牵着李静训到了前院,前院的府兵少了许多,因为今天是送别忠勇军节度使的日子。

他等了等,等了半天,没等到教他的先生来,李静训已经有些无聊了,从他的头发,到他腰间的玉佩,看来看去,抬脚要走。

二人招来人问了问,仆从说:“秦将军原本就是节度使的副官,既然要送别陈节度使,自然不能缺席。”

王瑾之点了点头。

李静训今天早上从张净远那边也听了一耳朵,关于他们相继跳湖当天王伯伯宴请的什么人,那人是来干什么的,她问:“那个陈伯伯找到了卜卦算命的反贼了吗?”

仆人很是迟疑地看了王瑾之一眼,垂下头去。

李静训看向王瑾之。

王瑾之说:“本来就没有,不过是以讹传讹。”

仆人下去了。

王瑾之开始自觉地扎起马步来。

李静训觉得他在糊弄自己,有些不开心,盯了他片刻,上前问:“如果没有,那前两天在东市杀的人是谁?你之前同张净远说的,东市的血流了一地。”

张净远怎么什么都跟她说?

王瑾之原本闭着两眼,闻言睁开一只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你说吧。”李静训道,“你不说,我去问张净远。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呢?”

太阳下落,树荫渐移,王瑾之无奈,睁开双眼,温声开口:“你不晒吗?”

李静训愣了愣,说:“不。”他说话动听起来,她原地踌躇一下,又凑上去,问:“咱们和好了吧?”

王瑾之弯了弯唇,下撇着眉,不语。

他并不是不生气了,实在是拿她没招了。

李静训弯了弯眼睛,往旁边靠了靠,依照着他的动作屈膝弓腿,伸出笔直的手,结结实实扎了个马步。

“我陪你。”她很有义气地说。

·

书房,二夫人连话本、杂剧也不看了,正严格把关着人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抬到院子里晾晒,她拿襻膊绑了袖子,看上去利落又漂亮。

妙善在箱箱书卷中停下脚步,合掌行礼:“夫人。”

正拧眉看虫蛀的二夫人惊喜扭头,起身迎了上去:“妙善?!你病好了?今日怎么有空来府上?”

“夫人三催四请,妙善不敢耽误。”妙善笑道,带着熟稔的打趣与抱怨,“因此病一好,就应邀来了。”

二夫人道:“我正等着你呢。明天赴宴,你不来,我也不想去了。可韦家办的,我也不能不去,否则岂不是落了大嫂的面子……全是些无聊的人,看个杂剧都要说出个三二一来。你来了就好了,就住在府上,赶明咱们一起去,你替我挡挡她们,顺便今晚还能给我讲讲经。”

妙善顿了下,抬眸看她:“夫人三年前不就听倦了妙善讲经了吗?”

二夫人放下一本古旧的竹筒,任它摊在箱子上,直起身,擦了擦汗,太阳高高,光自上而下落在她身上,模糊了眉眼。

她笑了一下,很无奈,说:“妙善,我又同他吵架啦。”

妙善沉默片刻,转了转手中佛串。

仆人们成群结队地搬着能够见人的书卷离开了。

二夫人方道:“这次,不是为了大嫂。”

妙善问:“是因为小郎君吗?”

“妙善,你真是个妙人,惯知人心。”二夫人说,“玉郎爱文,他非要玉郎学武,继承他的家业,我看不惯他那么冷冰冰地对孩子。玉郎今年周岁才刚满七岁,总角未到的年纪,还没有他那把刀高呢。他要玉郎跪玉郎就不敢不跪,他让玉郎站,玉郎就必须站着。难道玉郎是他的傀儡偶人吗?”

“大夫人没拦一拦吗?”

“她——,你是知道的。你有你的三千地狱要渡,她有她的满天神佛要拜。只有我不能无牵无挂。有时候想想,倘若离了他就好了。倘若能离了他。”

二夫人的家父是个杀猪匠,对比王家、韦家来说可能连小门小户也算不上,属于不堪入目的一类人。她八岁跟着父亲杀猪,十三岁经历朝代更迭,遍地骸骨。

如果不是王成安,或许她早就死在不知名的军队或匪徒手中,连全尸也未必能看到。

妙善轻叹,俯首捡起一卷摊开的书卷,吹了一下灰尘,轻抚上面的字迹,说:“今日不讲经,贫尼给夫人讲一讲蒙叟先生的《庄子》。”

“讲什么?”

妙善递过书卷去,说:“庄周梦蝶。”

·

忠勇军节度使陈子书骑着马,领着一帮子下属,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去了,摇晃晃行出去数百里,停队休息。

他钻进自己藏着战利品的马车,马车内响起女子咬着唇的嘤咛,一阵翻云覆雨,片刻,偃旗息鼓,心满意足地带着脖颈上的口脂出来。

绿姬珠钗空置,云鬓歪斜,掀开车帘,叫了水。

众人嘻嘻哈哈,眼神促狭,递给陈子书现烤的雉鸡。

有人问:“将军,咱们就这么回去了?那传言的事情怎么办?”

陈子书随地坐下,身上的铁甲相碰,哗啦哗啦的响,像是什么坚硬的外骨骼,他撕下一半雉鸡,由奴仆递到马车里,说:“那传言是在扬州宴席上传出来的,咱们能查的也就都查了,又杀了不少能杀的人,便是那卦师没死在其中,也该看着自己脑袋办事。何况上一任的点检在圣上死的时候就罢黜了,现在内争外伐还都要靠着张贤,什么点检作天子的传言最好提都不要提了。”

“万一这传言是来自世家内部呢?”

“世家,”陈子书冷笑一声,“扬州还有几个世家门阀,便是蜀地也剩不得一个巴掌数了。百年前咱们黄大将军按着这些世家的族谱点人,杀的他们连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了,朱雀大街的血三十年都洗不干净,若是他们还有点聪明人,就该知道审时度势,否则——”

他冷哼了一声。

有人嘿嘿道:“这淮南节度使倒是个审时度势之人。”

陈子书顿了顿,没说什么。

他心里在思量着。

淮南道终究还是不稳当,该做些什么让他跟新朝紧密联系在一起,或许还是该给他赐个婚。

众人讲起荤段子来,难免要围绕水云缭绕的扬州,说:“那王成安的夫人和嫂嫂一个娇俏明媚一个温婉可人,他可真是享了天福!便是给我一个,我也就知足了!”

马车内,绿姬吞下一块温热的鸡肉,听着风中传来的各种闲言。

王节度使和嫂嫂吗?扬州似乎是有此言论。不过她身在王府,并没有见过二人有什么逾越之举。

比起这些,陈子书的后宅好像更乱一点,连她在扬州都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这乱世浮生,男子尚有一身孔武挣得前程似锦,女子空有一身技艺,只好埋没内宅。

绿姬不甘。

她拿起琵琶,曲声悠扬。

男子征服天下,女子便征服男子,这样难道不算得到了天下吗?

篝火前的陈子书在众人的嬉笑怒骂中回首,静静听着这一曲如泣如诉的淮南小调。

春风河畔杨柳依依,不到园林,哪知春色如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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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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