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鞭打

仁泰五年,晋安府,安平县。

今天是县试放榜的日子,县衙门前早早便围满了人,待衙役贴出榜单,众人蜂拥上前,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名字。

“有我!”

“我是第七!”

“怎么没有我……”

一个小小的县试,科举之路的起点,却也引得无数人牵肠挂肚、心神起伏。

人群中一个圆脸小厮奋力向前挤,嘴里不断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待终于挤到前排,看见榜单上的名字,他大叫一声,兴奋的掉头就跑。

一路跑到一座古朴大气的宅院,院内的丫鬟都在焦急的翘首以盼。

看见小厮兴奋的笑脸,不自觉松了口气,忙上前问:“少爷中了吗?第几名?”

小厮高声喊道:“少爷是第二名!”

众人欢天喜地的去向主人家通报,正院大堂上端坐的中年妇人闭着双眼。

听到丫鬟的报喜,她缓缓睁开眼睛,抬手示意身边的嬷嬷。

嬷嬷站出来说:“今日少爷高中,所有人赏一月月钱!”

丫鬟小厮们更加激动,满脸笑容,一叠声的说恭喜,满院子都喜气洋洋。

屋内妇人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道:“去把少爷叫来吧,我有事找他。”

不多时,一位俊秀少年跟着丫鬟来到正院,他圆脸杏眼,菱形红唇,脸颊还带着婴儿肥。

房间内香火缭绕,正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排牌位,最前方是一块空白的无名灵位。

“跪下。”

听到妇人的话,少年无措的撩起下摆跪在桌案前的蒲团上。

“知道错在哪儿吗?”

少年低首敛目,红润的皮肤变得苍白,眼睫轻颤,“儿子不知。”

妇人从一旁的木匣中拿出一根鞭子,眼神冷漠的盯着他。

看见鞭子,少年乖巧的脱下外衣,只着雪白单衣跪在地上。

“啪——”

鞭子猛然落到脊背,少年咬紧牙关,紧绷肌肉。

“这第一鞭,是罚你学业不精,小小的县试都得不了第一。”

“是,儿子知错。”少年按照以往的惯例忍痛磕了一个头。

“啪——”又是一声脆响。

“这第二鞭,是罚你偷偷倒掉饭食。”

“娘。”少年抬起苍白的面容对着妇人,“饭食太多,儿子实在吃不下。”

“还敢顶嘴!”妇人眉毛倒竖,“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多吃饭、多吃肉,要长的像男子那般高、那般壮。”

她绕着少年转了一圈,打量着他瘦弱的身材,神色不满。

“你如今十二,身量矮小还说的过去,往后怎么办?不多吃怎么能长高?”

“是,母亲。”少年眼含泪意,又叩了一个头。

“啪——”再一声脆响。

“不许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少年用袖子擦擦眼泪,沉默着叩首。

妇人收起鞭子,跪坐到少年身边,柔声说:“思儿,不要怪为娘心狠,这条路太难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她看向桌案上的空白牌位,神色凄楚,“你现在顶着你哥哥的身份,他还在下面受苦呢。”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出人头地知道吗!”她猛地抓住少年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这是你欠他的!”

少年隐去眼底的伤痛,神色木然的重复:“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是我欠哥哥的。”

旁边站着的嬷嬷连忙过来分开两人,抱住情绪激动的妇人,她不忍的看着少年身上的伤口。

开口道:“少爷快回去吧,让小桃给您上药,夫人这里有我看着呢。”

少年点点头,披上外衣掩盖渗血的鞭痕,僵硬的走出房间。

*

东侧院,小桃一早站在门口等着,看见少年回来连忙上前迎接。

她轻快的神色在触及少年额头冷汗时,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小声道:“夫人是不是又打你了?”

“拿第三个格子里的药。”少年摇摇头,径直进入房间。

小桃急的跺脚,熟练的找出伤药和纱布,又去打了一盆清水。

回来的时候看见少年已经脱下衣裳趴在床上,雪白的脊背上三道鲜红的鞭痕。

还有些零星旧伤横亘其上,小桃忍着泪水,将帕子打湿轻轻擦拭伤口。

少年咬住下唇,鸦羽般的黑发被拨到一侧,刺痛让他忍不住发出轻哼。

小桃不由得落下眼泪:“这是怎么了?今天刚放榜呢,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是我的错。”少年摇头,心底却越发迷茫。

4年前,父亲战死,她和双生哥哥乘坐的马车滚落山坡,哥哥为了保护她重伤去世,她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醒来后迎接她的不是娘亲的担忧和爱怜,而是满眼的厌恶和怨恨。

那是她人生的分界线。

8岁以前,她拥有威严的爹爹、温柔的娘亲、淘气的哥哥。

娘说,女子要柔顺,要贞静,她学《女诫》、学刺绣、学管家。

8岁以后,爹爹战死沙场、娘亲变得冷漠疯狂、哥哥为护她而死。

娘说,她要代替哥哥撑起这个家,她要出人头地,她要为全家报仇。

这是噩梦吗?她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噩梦好长啊,什么时候能醒?

*

午间,丫鬟送来今日的饭食。

看着那满满一盘的肉和一大碗米饭,少年拧眉捂住自己胃,丫鬟小心翼翼的交代:“夫人说让您把这些吃完。”

少年沉默着坐到桌边,拿起筷子食不知味的把饭菜往嘴里塞。

吃到一半时,他额头开始冒冷汗,小桃焦急的看着,环顾四周,心一横。

悄声道:“少爷,我帮您吃一点吧。”

少年顿了顿,摇头道:“我答应了母亲。”接着继续逼自己咽下去。

等到终于吃完托盘上的饭食,还未起身,胃部剧烈翻涌,少年连忙冲进净室。

听着里面痛苦的呕吐声,小桃又急又气,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自小跟在小姐身边长大,那件事以前小姐明明温柔又爱笑。

自那以后,老夫人镇守京城,夫人带着小姐从京城搬回原籍晋安府,让小姐冒名顶替少爷的身份。

可这些年小姐过的是什么日子?

每日天不亮就读书、练字,还要硬逼着自己吃肉,人不但没胖,反而越发瘦弱。

小姐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有时看着她的眼睛,她都想替小姐大哭一场。

吐完出来的陆思远看见小桃被气哭的样子,无奈笑笑:“难受的是我,你怎么哭的比我还厉害?”

“小姐!”小桃拉着她的袖子低泣,“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叫少爷。”陆思远敲了敲她的额头,望着窗外的白云,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

叩叩——

听见敲门声,小桃忙擦了眼泪去开门。

夫人身边的嬷嬷正端着伤药在门口等着,见小桃通红的眼圈也不戳破。

倒是平时胆量不大的小桃反而板着脸将人迎进来,冷冰冰的说:“少爷屋里的水用完了,嬷嬷现在不喝茶吧?”

嬷嬷也不在意,笑着说:“少爷的伤上药了吗?”

陆思远拱手道谢,“多谢嬷嬷,小桃已经帮我处理好了。”

嬷嬷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京城来信,夫人让我送过来。”

她慈爱的拍拍陆思远的手,柔声道:“少爷,你娘这些年过的苦,你别怪她。”

陆思远接过信,用手指细细抚摸纸面上的名字,低头避开嬷嬷的目光:“我明白,我会努力用功的。”

嬷嬷看她的神色,欲言又止的叹气,“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娘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以前不是这样。”

“你们母女二人走到这个地步,嬷嬷心里实在难受。”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呢?明明是一家人。”嬷嬷捂着心口哭道:“母女连心,你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呐!”

陆思远眼眶泛起潮意,她也想问,明明是母女,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越走越远?

她怀念儿时那个会抱着她、会唱童谣哄她入睡的娘亲,娘亲的怀抱温暖又安全,那是她最大的慰藉。

她不怨母亲逼她读书吃肉,但她受伤时、难过时,很想获得母亲的一个拥抱。

希望母亲能安慰她,能再一次把她抱进怀里。

可这一切都不在了,8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笑脸。

母亲看她的眼神,似乎总是在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她也想问自己,问哥哥,为什么要保护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眼泪滴落在黄色的信纸上,洇出两团湿痕,她连忙转过脸,小心擦拭信纸。

这是京城的来信,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原本的未婚夫。

未婚夫比她大两岁,是父亲还在时定的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她幻想的未来中总是有他的影子。

但8岁的意外事件发生之后,她醒来时被母亲告知,“她”已经死了,以后她只能用哥哥的身份活下去。

那段时间,未婚夫经常来陪伴她,在他眼中,她是已逝未婚妻的双生哥哥,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她那时还太小,并不懂情爱,只觉自己的未来缺失了一大块。

如今,她搬到晋安府后,也只有这个未婚夫总是写信关照她,越是如此,她愈发觉得心中空荡荡。

这信对她来说如沙漠中的水,珍惜又难得,可惜水中有毒,越喝呼吸越困难。

展开信,透过清秀端正的字体仿佛能看见那个人,那个温和微笑的少年,那个会为她爬树拿风筝的少年。

草草扫了一遍内容,她闭着眼睛压下心中的酸痛,逼自己再重新看一遍。

信中说,他要来晋安府看她。

什么!

陆思远猛地站起来,震惊的看着嬷嬷:“顾小郎君怎么会来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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