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地龙烧的火热,即便在天寒地冻时,屋内仍温暖如春。
楚望仅着一件素色薄衫,冷白的指尖握着一只毛笔。蘸了蘸墨,思考片刻,楚望在宣纸上落下一笔。
笔走龙蛇般移动,墨水顺滑如流水,三个大字缓缓浮现出来。
沈、青、山。
毛笔顿了一下,墨水洇开,把山字的收尾糊的一团黑。
楚望簇了簇眉,望着这三个字,心里总觉得别扭和不满意。他伸手去抽那张宣纸,胡乱揉成一团,扔到脚下。
想了想,楚望又提笔落下三个字。
沈倚宜。
这次他看着舒服多了,眉目舒展开,眼尾微微上扬,眼底带了丝笑意。
“倚宜。”他喃喃自语道。
从前他不识字,只懂得依样画葫芦,学着音节思念一个人。
如今他识字了,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写上个千来百遍,耐心十足。
思念入骨成疾,药石无医。
可他不在乎,只要思念能传递给那人。
可惜……
楚望又把这张纸卷了扔掉,可惜那人永远都听不到他的思念了。
纸团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霍止迟脚边。
楚望抬眼看去,习惯性的微笑,“霍爱卿来了。”
霍止迟瞥了一眼,嗯了一声。顿了一下,又道:“陛下找臣,可有事?”
楚望点了点头,“霍爱卿,朕近日被一事相扰。自从沈……爱卿去世后,周边诸侯又开始了尔虞我诈。幽州被围,粮草被烧。如今朕下令征粮,却效果不佳。”
楚望扫了霍止迟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依然冰寒刺骨,让人恶心的想吐。当年就是他,亲自给沈青山送去了那盏毒酒……最终导致他们天人两隔。
“霍爱卿身为当朝大司马,却不为黎民百姓排忧解难,缩在将军府做什么。再者,霍爱卿一向讲究三纲五常,入主将军府一类的事情,怕是不妥。”
闻言,霍止迟也顾不得君臣有别,横眼扫去。养心殿的璧上挂着许多丹青,上面的主人公或笑或恼,有时狡猾像狐狸,有时又孤独的像一只离异的大雁。
在画师笔下,每种形态都表现的淋漓尽致,活灵活现。
这些画卷被仔细保护着,只不过边缘有些磨损,一看就清楚曾经被人握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过。
画上的人,是沈青山。
“陛下也知道三纲五常,倚宜好歹养了陛下两年,不是生父胜似生父,陛下存了什么心思,当真以为无人知晓么。”
霍止迟本来就不是一个好讲话的人,他跟解表一样,内心冷漠无情。只是解表会适当让情绪流露出来,而霍止迟习惯了压抑。
“征粮一事或许臣能帮上忙,只是望陛下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另外,陛下的学业也别荒废了。描丹青,对陛下的事业可起不上什么作用。”
楚望唇边那抹笑消失了,他知道霍止迟说的没错。
他还是太弱小了,弱到仅仅空有大好江山,却没有能力守住它。如今还不得不纡尊降贵,恳求霍止迟帮忙。
他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宽大的衣袍遮去了他的狼狈不堪。
若是倚宜还在,哪有人敢这么欺负他。
楚望定了定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依赖沈青山了,他也要强大起来。如果,如果还有幸见上一面,还有幸再次相遇,他不想当一个让人失望的小孩了。
楚望收起这些失落的心绪,视线落到刚走出门口的霍止迟身上,轻轻一笑,带着得意和炫耀。
“大司马可能不知道,倚宜曾许诺过我,会和我一起守好万里江山。所以即便他现在无法履行诺言,我会连同他那一份,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大司马也知道,他从不失约。我相信他,也不会让他失望。”
霍止迟的身子僵了一秒,时间很短,楚望没有发现。
他看到的只是霍止迟毫不犹豫远去的背影。
楚望眼神变得阴冷,这人果然还是同往前一样,冷血无情。
他迟早有一天,会为倚宜报仇雪恨。
*
霍止迟刚出宫门,守在外面的白洵便给了他一个惊喜。
“司马,沈问我突然出现在长乐坊,原因尚不清楚。”
距离沈问我上一次出现,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但一样的是,沈问我的出现,都伴随着长乐坊的兴盛。
霍止迟沉吟片刻,让白洵替他准备一匹快马。白洵动作很快,似乎早有预谋。不消片刻,霍止迟跨上马背,策马一路狂奔在长街,目标直冲长乐坊而去。
霍止迟跟沈问我不熟,但他知道他和沈青山有关系。当年他不止一次见过,沈问我从沈青山的主卧出来,有时候还会撞见两人亲密的举止。
如果沈青山还留下什么,是不允许被他们这群人知道的,那么他想,沈问我会是知情者之一。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沈青山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而霍止迟只要这一点蛛丝马迹。
即便他亲眼看见沈青山喝下了毒酒,但他仍不愿意相信,沈青山会就此离开朝廷的纷争。
他那样的乱臣贼子,怎会忍心抛弃,这唾手可及的权力。当初推举楚望为帝也不过是出于权衡之计,如果条件允许,他一定会亲自上位。
缰绳被握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嵌进血肉一般。霍止迟浑然不觉,微微抿着唇,神色冷峻,心绪万千。
况且正如楚望所言,沈青山从不失约,无论对谁。
霍止迟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以大局为重,他也一直为此努力着。然而从沈青山死后,他就开始动摇了。
大局,什么是大局?万人之所向便是大局?大局就一定是正确的道路么?
霍止迟心里疑窦丛生,可惜他如今已贵为大司马,没有夫子敢冒大不韪的风险,只能自己慢慢探索着。
突然,沈青山的脸闯进他的脑海。
不知道是几年的事情了,只记得是一个深秋,树上的枫叶红透了半边天。
沈青山懒洋洋的倚着树干,双眼微阖,似乎在打瞌睡。天青色的衣袍层层叠叠覆在地面,身上落了几许枫叶。
解表枕着他的大腿躺在一边,手中摆弄着一朵从远方飘来的枯花。这朵花在风中飘荡许久,却依然完好无损。
可那怎么可能,身处风云变幻、波涛激荡的政权中心,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哪怕侥幸躲过一劫,失去的也回不来。
霍止迟看见自己站在深秋的影子里,枫叶停在脚边,神情淡漠。
“倚宜,你不该去当出头鸟。”
沈青山只是浅眠,在解表试图把这朵神奇的落花别在他耳边的时候就醒了。甫一睁眼,就看见霍止迟满眼复杂的看着他。
沈青山道:“哎呀,大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果把朝堂当成一场战争,我是前锋,你就是将军,有大哥坐镇后方,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解表眼神幽幽的望向沈青山,仿佛在问:那我呢?
沈青山拍掉他蠢蠢欲动的手,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你是后勤,我们所有人都仰仗你,很厉害。”
解表道:“我知道你想夸的是大哥,大哥一向以大局为重。哼,谁知道所谓的大局是什么,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时起,霍止迟心中已经埋下了动摇的种子。
沈青山嘿嘿一笑:“看来当年夫子夸我是有道理的。大局嘛,依我看就是自己心中所坚持的志向。大局不一定正确,但坚持志向,就会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
待霍止迟匆匆赶至长乐坊时,就见沈问我被打手像驱赶穷鬼那样赶了出来。
“哎呦。”
沈问我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子,人出来了,视线仍然顽强越过人群,看向长乐坊里热闹非凡的中心。
打手一看这人登徒子似的,进门时还得蒙着脸才敢进去。在他被管事叫进维护秩序时,这人眼珠子还在骨碌碌转来转去,十分猥琐,于是嫌弃的又推了他一把。
但是他发誓,他还没开始用力,就见这人顺势就倒在地上了。
打手心里暗自骂了一声,碰瓷不仅碰到长乐坊,还碰到他身上来了。
打手怒目而视,正想上去教训他一顿。
就见那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染上的灰尘,袖子一挥,望向打手,“你怎的如此粗鲁,我可是你家主人的座上宾。伤了我,你可怎么跟你家主人交待?”
沈问我这张人皮面具主打就是一个低调,偏偏沈青山是个去哪都闹得鸡飞狗跳的人。
这下眉眼一横,双眼潋滟,犹如雨后初晴的明媚,娇艳的不可方物,连带着那张平淡无奇的脸都顺眼了不少。
打手不知真假,但一下子被他的气势唬住了。
霍止迟在一旁看着,心想此人果真不知廉耻,水性杨花。可又似一把燃烧的火篝,转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青山今日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是因为他知道许旷不在,否则他都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在长乐坊门前搞事情。
告示牌上的字和画像那么显目。
他一开始是扯下了衣摆的一角,蒙上脸,伪装成一个孤僻的能人异士。路过告示牌时,眼睛都不带斜的。
丝毫不知道心虚为何物。
他进去先小小的玩了几把猜大小,输了点钱,才开始套信息,这时才知道许旷忙着处理商会的事情,暂时没空来长乐坊寻乐。
沈青山陡生一种岁月不饶人的唏嘘。
当年那个只知道赌博的傻小子,如今也学着管理这偌大一个商会,想必在波诡云谲的商场中,那个傻小子应该会成长许多。
说起来,沈青山这些年,见过太多人从青涩稚嫩变得饱经风霜,尽管这些人并非自愿,而是被迫一路向前。
这些人中,仍能在苦寒的风霜里保持一抹热情,尽情的展示自己,他见过的,只有许旷。
许旷就像黑夜里的星光,不仅自己充满希望,也照亮了别人。
在这样的世道,难能可贵。
此时此刻,沈青山多少为自己所犯下的浑事而感到羞愧。
差一点点,他就堙灭了这一缕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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