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老头口中的话本就带着浓重的口音,又因为压低的声音更显杂乱,陆白听起来完全就像没有规律的胡言乱语。
只是老人仍感到一种莫名的恼怒,转而更加用力的刮擦起来。
夏黎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老头那充满绝望的破碎呓语中沉沉浮浮,她死死咬紧牙关,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挣扎。
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头向来不喜欢上麻药。
那些零碎又混乱的话语在迷迷糊糊中准确地闯入她的脑海。
“岛上”、“实验体”、“融合失败”、“不是人了”……
这些词语让夏黎在记忆中一闪而过被忽视的片段,串成一整条线。
老头话语中那种不详的气息让她心底发寒。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头终于丢开那把沾满血肉碎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刮刀。
他佝偻着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随后拿起一瓶生理盐水冲洗着伤口深处。
老头顺势凑地更近了,几乎将脸贴在夏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上。
夏黎努力克制着想将他推开的冲动。
浑浊的眼珠专注地近乎诡异。
忽然,他捕捉到什么,老头转身拿起一只强光手电,明亮刺眼的白光直直射入伤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后,老头握着手电筒的手猛地一颤。
他那张布满沟壑沧桑的老脸上,霎时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死白。
他死死盯着夏黎眼眶深处那被刮除干净后裸露出来的部分。
就在狰狞的伤口边缘。
原本应该缓慢渗出血液,毫无生机的灰白色组织,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见,极其细微但确凿无疑的速度生长出一层泛着光泽的半透明薄膜,这层薄膜正以极缓慢的速度试图覆盖那裸露的创口。
握着手电筒的手移了个角度。
他看见更深处也有细小活物般的嫩粉色肉芽在慢吞吞地蠕动延伸。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类的再生速度,更不是普通医疗手段能达到的效果。
然而这种不该出现的场景却唤起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一股寒意从老头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蜜……蜂……”
“是蜜蜂……”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滑了出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他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脊背撞在身后摆满瓶瓶罐罐的工具架上,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手术台上因剧痛和失血而意识昏沉,没有察觉到丝毫异常的夏黎,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怪物。
陆白敏锐地捕捉到老头瞬间巨变的脸色,他眉头拧起,“怎么回事?”
老头浑身一个机灵,从巨大的惊骇中猛地惊醒。他飞快低下头,遮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手颤抖地捡起一大卷消毒纱布和绷带。
“没……没什么!”他声音嘶哑,强自镇定地想要掩饰此刻的慌乱,手上动作粗暴地加快。
“创面太大,得赶紧包扎止血!感染就真完了!”
他几步快速扑到手术台前,用纱布胡乱地一层层覆盖在夏黎脸上狰狞的伤口,动作粗鲁地像是要把什么可怕的东西封印起来。
“你!出去!”老头儿头也不抬地对陆白一声吼道,“挡着光了!碍手碍脚!”
“她还有裤子下面也得处理一下,可能有擦伤,你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滚外边等着去。”
陆白眼神一厉,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别让我说第二遍!”老头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带着豁出去的疯狂和强硬,毫不退缩地迎着陆白的目光。
“想让她活命,就滚出去!还是你想亲自动手给她处理她下半身的伤?”
“……”
听到老头的话,陆白那张脸上极其罕见的掠过细微的僵硬和不自然。
他看了一眼手术台上气息微弱,被纱布裹住大半张脸的夏黎,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眼神疯狂态度强硬的老头,最终那迫人的杀意缓缓退去。
毕竟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陆白告诉自己,相信她吧。
最终陆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老人一眼,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诊所门口,掩了下门。
陆白离开诊所之后,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老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后背重重靠在工具架上。
他看着手术台上那个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骇然,挣扎,还有难以置信的探究。
他扶着架子喘息了几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挪到角落,一个几乎与墙壁同色,沾满污迹的文件柜前,柜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锁。
他用颤抖的手从衣领深处拽出一根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钥匙。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安静的诊所里异常清晰。
他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一股陈年的纸张霉味儿带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柜子里没有药品,只有寥寥几本厚重的、边角卷曲破损的笔记本,还有几个密封的金属盒子。
老头直接无视了那些盒子,翻找出最底下一本封面深褐色硬皮,没有任何标记的笔记本。
这个笔记比其他几本更旧,也更厚。
他佝偻着腰,捧着这个笔记本,如同捧着一段不堪回首,沉重如山的罪孽,然后艰难地回到手术台边。
“老头儿……我这眼睛还有救吗?”
夏黎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
“真要换眼睛的话,价钱能不能便宜点儿?”
她调侃似地说着。
这声音短暂将老头从往事中唤醒。
“受的伤还不够堵住你的嘴,赶紧好好休息。”
“……交给我。”
老头儿随口回了夏黎两句,手指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尘封的笔记。
纸张早已泛黄变脆,稍微用力就能掰下小块,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潦草的手写记录,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分子式,扭曲的细胞结构图谱,还有大量触目惊心的照片。
镜头毫无感情地捕捉下各种因基因融合失败而诞生,非人形态的恐怖实验体。
它们扭曲,痛苦,绝望的眼睛隔着时光的长河再次与他对视,无声却又震耳欲聋地控诉着一切的残忍。
老头的手指快速地翻动着。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地狱般的景象,再次冲击着他的神经。
终于,他的手顿住,停在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与前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相比,这一页异常空旷。
没有复杂的文字公式,没有恐怖的照片,只有一张用简陋的透明胶带贴上,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经严重褪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但图像倒还算清晰。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某个实验室的角落,能看到洁白的墙壁和复杂的仪器管道。
中央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年轻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丽,眉眼弯弯,笑容温和而明亮,完全是未经世事的纯净。
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对着镜头外的拍摄者微笑。
而整张照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即使在褪色的照片里依旧闪耀着,光泽独特的银白色长发。
竟然和她……有关系吗?
老头慢慢抬起头,看向手术台上被纱布包裹的夏黎。
她此刻脸上的血污已经被擦洗干净,双眼被厚厚的纱布遮挡,但是那未被完全覆盖的下半张脸,鼻梁的线条、侧脸的弧度,依稀透露出熟悉的感觉。
老头的目光在照片与手术台之间来回扫视。
太像了!
曾经的怀疑因为夏黎的黑发而打消,但是那带着几分相似的容貌让老人一直对她颇有关注。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曾经觉得荒谬的猜想竟然是真相!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手术台旁,将手伸向夏黎的脸颊,动作极其轻柔,怕惊扰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夏黎脸上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一层层揭开覆盖在伤口上面的敷料,强光重新聚焦在夏黎眼眶的伤口上。
他的瞳孔再次因为震惊而收缩。
就在刚刚生长出的半透明薄膜,此刻变得更加清晰。
它以一种超越常理,甚至肉眼清晰可辨的速度,顽强地生长并逐渐覆盖着狰狞的创面。
薄膜下甚至能隐约看到无数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粉色脉络在延伸,嫩粉色的肉芽已明显增多,整个眼眶竟然呈现出一种无比真实的愈合趋势。
他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老头重重合上手中的笔记,将它紧紧压在胸口,仿佛要汲取一点力量。
下一秒,又对待垃圾一样将它丢在地上。
他佝偻着背,像一头苍老而绝望的困兽,在手术台边焦躁地来回踱步,眼睛里满是血丝。
最终,那挣扎化为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刹住脚步,站在手术台前,俯下身凑到夏黎耳边。
他的声音压的极低极低,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丫头……醒醒!”
他枯槁的手指用力捏了捏夏黎温热的手腕,试图汲取一些力量。
“你的眼睛……它在自己长好,它在愈合,你能看见吗?”
他声音发颤。
“……不,你看不见……但它在长!就在我眼皮底下!”
老人急促地补充着,迫切地想要夏黎相信。
夏黎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短短的话语却裹挟着巨大的信息量,狠狠砸在她被疼痛和黑暗包裹,混沌一片的意识里。
眼睛?自愈?这怎么可能?
她之前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有出现过自己愈合的情况。
而且……伤口自动愈合这种设定,大概只会出现在游戏和小说中。
“你……别开玩笑了……”
夏黎说着,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真的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泛起一些微微的痒意,好像真的有血肉正在缓慢生长。
老头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不!这是真的!你相信我!”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断言:
“你的眼睛……三天!最多三天!它就能彻底恢复如初!”
“……”
夏黎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忽然不转了。
她为什么……完全听不懂这个老头到底在说什么呢?
三天?恢复如初?
“这……这根本不是人能办到的事情!丫头!”
不管夏黎还能不能思考,老人的话依然像水一样不间断灌进她的脑海。
“这种能力……我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在‘小岛’!在那个该死的被诅咒的地方!还有那些失败的怪物!”
老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声音抖地不成。
在夏黎无法看见的地方,老头看向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到极致。
就像在看可怕的怪物一样。可是那恐惧的深处,又燃烧着一些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烈焰。
仿佛在看一个救世主一般。
不,说救世主其实并不准确。
她可能带来救赎,也可能……是彻底的毁灭。
老人手抖地更厉害了,他重新从地上捡起刚才被扔下的笔记本,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它再次翻开。
他揭下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硬生生塞到了夏黎无意识摸索着的手里。
“等你的眼睛再次恢复的时候,你一定要看看这张照片,她是唯一成功融合的生命体,她……”
老人哽咽了一下,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几乎将他瞬间淹没,但他还是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石破天惊的秘密砸向夏黎,“……她也是你的母亲!”
“她的代号是‘蜜蜂’。”
轰——!!!
夏黎只感觉本来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所有的剧痛,黑暗,疑惑都被这笃定的话语炸地粉碎。
母亲?
那个在她模糊、遥远地童年记忆里,会带着笑容抚摸她的女人?
实验体?小岛计划?
那个虽然她并不知情却仍然有所耳闻的、那个孕育了无数怪物、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地狱?
“这……怎么可能呢……”
她此刻前所未有地迷茫。
夏黎摸索着照片上粗糙的质感,试图用手指勾勒出母亲的轮廓,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来真实的样子。
她竟然和那些扭曲的实验体有关?
这该死的治愈能力……竟然来源于此?
甚至外面那些在城市的角落无声蔓延的变异植物,也与那个“小岛计划”有着有关?
老人的话还在继续,在她认知崩塌的废墟之上,冷静地近乎残忍地再次响起。
“而你……”
他看着夏黎仍在疯狂自愈的伤口,话语中多了些令夏黎不寒而栗的敬畏。
“甚至是比你的母亲更完美,更成功的实验体。”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如同灭顶的海啸,将夏黎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
她此时终于感到了后悔。
如果……她没有救那几个孩子,如果她没有受伤,是不是就可以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依然过着她那虽然说有些艰难,却依然没心没肺的生活?
“……”
怎么可能呢?
其实夏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早就开始了。
她握着照片的手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脆弱的照片里。
“砰!砰!”
在外面等着的陆白敲了敲门,紧接着声音传进诊所,
“好了吗?我进来了。”
老头看了一眼正在向里面走进的身影,凑到夏黎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也把选择权交给你。”
他重新将夏黎眼睛上的纱布一层层盖上,拿起笔记本退到工作台后面,坐在椅子上,将头深深地埋起来。
“现在怎么样?”
陆白走到手术台前,将夏黎搀扶着坐起身子。
夏黎不着痕迹地将那张照片塞进衣服内侧。
“感觉好多了。”
夏黎低声回答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瑞安呢?”
陆白的记忆再次被夏黎的问题唤起。
“你叫他洛瑞安?”
陆白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认识洛瑞安吗?”
暗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她毫无反应的脸。
“你们……准备做什么?”
“……”
夏黎本就一团乱麻的心情被陆白问得更是烦躁。
她伸手扶着头,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
“老头儿?老头儿!”
“你跑哪儿去了?”
夏黎呼唤着。
“你再来帮我看看,怎么还是这么疼!”
她拂开陆白的胳膊,作势想要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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