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似乎四面的风都停滞了,铁骨棘细长的古铜色花蕊拖在地上,像一地干涸的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混杂苦荞的气味,闻之日久不免郁气横生,华荣裳难忍笑意,嘴角越咧越大,直至狂笑不止,扶着廊柱前仰后合。
云妃蛾眉轻蹙,捏着手帕上前,红唇翕动,末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只道:“荣裳,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华荣裳猛地一扭头,讥诮地看着她.
如霜知晓华荣裳最恨欺骗,所以果真不曾隐瞒半点,以八咏楼之名,行覆国之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长公主,小女子对北苍国并无恶意,所求不过一件八咏楼遗失的东西,我可以替您做掉江蔚然。”她补充道,最后一句说得格外铿锵,想来也是听了不少有关他们夫妇的流言蜚语。
几人相视无言良久,华荣裳躬身坐在细雪斑驳的台阶上,右手自然垂下,拨弄着石头缝里方才冒出的绿芽,天色灰蒙,看不到日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绿芽被她连根拔起,翻手甩进丑陋的铁骨棘园里。
云妃难过地喊了一声她的闺名,而她不为所动,抬起的右手食指勾了勾,示意如霜到她身边去。
如霜义无反顾上前,还未出声,华荣裳长臂高举,一把擒住她的衣领将她拽得俯身,险些摔下台阶,旁观的云妃脱口而出一声惊呼,在声音传出之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了嘴。
面前是一双黑得纯粹的眸子,盛满了戏谑怒火,华荣裳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她聚精会神方能听清。“你敢用她来威胁我,有种,不过你要记住,天下大局不是一个小小的八咏楼能左右的,你们的自以为是终究会招致灭顶之灾,谁都不能幸免。”
说完,她用力推开如霜,拂袖站起,脸上重新挂上了虚假的笑:“恕本宫无能为力,请回吧。”
她很高,比如霜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呈睥睨之态,如霜抬起下巴专注地望向她,忽而展颜,绽出个动人心魄的笑容,福身道:“叨扰了。”
云妃亦无可奈何,她左右不了华荣裳的决定,此行也不过姑且一试。
两人方才走出凉亭,华荣裳倚在廊柱边幽幽道:“云姐姐,有空叫灼儿常来陪陪本宫吧。”
临近傍晚,天色愈发的黑了,花园东南边栽了一丛高过院墙的四季青树,和铁骨棘一样耐活,她漫不经心扫了眼青绿的树丛,嘴角闪过笑意,而后旋身回到亭中,继续擦拭那尊开了光的金佛。
风吹云动,树叶沙沙,石灰色的院墙外,一片嫩黄衣角一闪而过。
“殿下,该走了。”
突然的说话声吓了华聿一跳,偷听的心虚还未平复,掩饰性的咳嗽两声,才伸手搭在侍卫递来的胳膊上。
回宫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刚刚听到的对话,浑然不觉马车颠簸,下车时,马车夫胆战心惊等他问罪,抬头却见华聿早就走远了。
“怪了,”他挠了挠头,悄声嘀咕,“四皇子瞎了后,脾气反倒变好了?”
韩贵妃就在宫门接应华聿,母子见面还没诉诉衷肠,华聿急匆匆地催她回宫。
两人跌跌撞撞回到淑容殿,喝退所有宫人,华聿侧过脸对她说:“母妃,父皇找回来的二公主,是八咏楼的人。”
出乎华聿意料,韩贵妃十分冷静,可以说毫无反应,仿佛她早已洞悉。
“母妃。”华聿犹疑地问,“您怎么想?”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小雨,很快,瓢泼大雨倾盆,风雨交加,雨点密密麻麻斜飞入窗,坐在窗边的韩贵妃眉宇间都是愁绪,望了望园中一日日枯瘦的花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聿儿,”她说,“萦枝已经没了,母妃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话未尽,意已明,淅沥沥的雨连成丝线,她不得不从窗户旁起身离开,抬眼望去,华聿紧紧抿着唇,眉毛拧得能打结。
韩贵妃暗暗叹气,走到他身边坐下,揽着他的肩膀解释:“聿儿听话,此事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你姐姐和萧之荣都死了,难道还能够得罪华荣裳吗?”
要告知皇帝此事,不免会牵连云妃,而华荣裳显然是向着云妃的,告密就等于和华荣裳作对。
如今他们母子俩在宫中孤立无援,独木难支,她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沉默半晌,华聿淡淡问:“二姐的病情不是控制住了吗?莫非南谌诓骗了您?”
韩贵妃咬唇苦笑,摸着他的脑袋无言以对,就算南谌骗了她又如何呢?连皇帝都找不到的人,她又岂能寻得回?
华聿静静坐着,少年心性使他早下定了决心,认定是南谌害得自己瞎眼,连带恨上了不肯为他效力的柯夏,必要他们千倍百倍偿还。
雨过天不会晴,愈发阴暗的天空叫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穹顶越来越低,杞人忧天终成现实。
几日后,三更天时分,金山寺的醒世钟楼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如霜身着单薄的里衣踏入高高的门槛,殿内烛火摇曳,金山寺的住持慧岸法师敛目低眉,立于高大的佛钟边默默诵经。
她行至香案前,双手合十虔诚三叩首,随后跪在蒲团上直起身,清越的声音撞上佛钟又荡回来:“敢问法师,‘无来无去’是哪尊佛?”
“既无来去,何须问佛?”
慧岸法师仍阖眸不看,嗓音苍老且浑厚,如同如霜晚间听闻的一声沉重的钟响。
如霜又问:“天地不容,何处有灯?何时枭鸣?”
慧岸道:“灯在回头岸,枭鸣三更天。”
钟楼大门吱呀合上,如霜再拜三拜,一道身影自佛钟后走出,慧岸念诵经文的声音无意间放大,在空旷的大殿回环碰撞。
那是个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鼻尖红彤彤的,粗布麻衣,腰间吊着一个陈旧的酒葫芦,散发出阵阵酒香,对佛殿来说简直是玷污,但慧岸法师却视若无睹。
他勾起嘴角,吊儿郎当一拱手:“公主殿下,鄙人长孙春来,久仰了”
如霜站起来,点了点下巴,双手交叉置于腹部上方,既是礼节也是防备。
“小女子如霜,见过长孙前辈。”
论起在楼里的辈分,长孙春来超越了大部分人,也包括年轻的如霜。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孙春来打断她的客套,说得又急又快,“长话短说,王城外西南十五里,迷雾山林背后有座荒废古寺,名叫哑泉寺,唯一通路是一条落叶掩埋的小径,入寺方法我已写于纸上,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一个细长竹筒随之抛来,如霜下意识伸手接住,她蹙了蹙眉,正想问下去,长孙春来却连珠炮似的讲起来:“时间太短,加之他始终不肯吐露花名册的下落,你问我,我也没法回答,你和乌策应该见过了,请你告诉他,我和田问无意过问北冥身后事,就此别过。”
如霜握着竹筒拧眉问:“你们难道也想退出八咏楼?”
“也?”长孙春来眯了眯眼,聪明地没多问,笑说,“天都要塌了,活一天赚一天,我宁愿醉死当涂,也不再做他人手中刀,替我转告乌楼主,有缘再见,无缘的话,对面难相逢咯。”
朝贡将近,各方势力都处在最紧张的阶段,孰轻孰重,他相信乌策拎得清。
找回花名册的优先级在一切事之上,这是北冥未完成的遗憾,想必乌策很乐意接续。
接连过去数日,乌策凭借太史胜出神入化的易容技巧频繁出没王宫各处,听了不少墙角,连连感叹成煦帝的后宫简直太精彩了,不仅有装疯的傻子,还有认敌为友的妃子,更有与八咏楼纠葛颇深的盲眼皇子。
华聿铁了心要告密,韩贵妃忧心忡忡,知子莫若母,受伤以来,华聿沉默许多,但性子却愈发偏激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担心华聿出事,先发制人地找到了华荣裳。
长公主府,华荣裳弃兵丢甲,心无旁骛的、从早到晚的,总是在擦拭那尊金佛,佛相日日鲜亮,她的形容却日渐憔悴。
韩贵妃来时,她很给面子地抬了下头,而后继续专心礼佛。
“荣裳,我此来是道谢的。”韩贵妃忧愁地打发下人们离开,华荣裳朝伺候的连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领着公主府的人也退出了花园。
见人都走干净了,韩贵妃尴尬地笑笑:“近日事忙,还没来得及感谢你照顾聿儿这么久,聿儿还说跟他皇姑姑学了蒙眼射箭,回宫后废寝忘食地练习……”
任凭她絮絮叨叨到口干舌燥,华荣裳仍稳坐钓鱼台,韩贵妃面色难看起来,她何曾这么低声下气过?
“贵妃娘娘,”华荣裳终于开口,声调拉得有些长,似是故意取笑,“谢错人了,要谢就谢陛下吧,是陛下把华聿硬塞到我这儿的。”
丝滑的流云袖忽地起了几行褶皱,韩贵妃勉强维持着笑脸,指甲掐进了手心,疼痛让她慢慢回过神,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她眼含冷冰冰的笑意,转着茶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这尊金佛,是南谌送你的罢?”
“是啊,”华荣裳笑眯眯地回,“你不也有吗?”
四目相对,韩素心手腕一抖,茶杯翻转,滚烫的茶水眼看要泼上那只纤纤素手,电光火石间,一块淡黄色的手帕从对面刺来,将茶杯缠了一圈,稳稳落在地上,只是这茶杯终究是瓷做的,脆响伴随着的是无可阻止的碎裂。
滚水被手帕牢牢吸住,没溅到两人,韩素心心有余悸地紧握双手抵在胸口,嘴唇惨白。
华荣裳放下了金佛,后仰靠上廊柱,双臂抱胸,嘲弄道:“看来皇帝把你养废了,当初和华妃斗得死去活来的劲儿呢?”
韩素心定了定神,不闪不避地直视华荣裳,言辞恳切:“当年,我是与华妃斗得厉害,但她的死,我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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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父母之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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