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长安城里花了最多银子建的酒楼,晚间的琳琅阁颇有几分杨柳美人腰的婀娜韵味。
烛火燃于屋檐之上,映得鎏金檐角闪着光。
刘录事早到了些,便在门前缓缓踱步。约莫一炷香后,他才瞧见一白衫男子摇着折扇缓缓走近。
那人头束银冠、眉目清俊,再定睛一瞧——
正是隋意。
刘录事愣了一瞬,而后压低声音问道:“隋录事如何扮成这幅模样?”
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被她搁在胸前摇了摇:“正是因为这失踪之人多为男子,故而我才如此装扮,想要瞧瞧今夜这贼人是否也要逮了我去?”
这话算是说到明面上了,只可惜刘录事木讷寡言,又自顾自地紧张今夜之事,一点儿也没听出隋意言外之意。
见他不语,隋意一合折扇,扇尖轻点在他肩上,笑道:“我与刘录事相识虽没有几日,可我却不忍要你一人涉险。刘录事说说,是也不是?”
而刘录事只将头低下,没再看她双眼,道:“进罢。”
按说此时已过了晚膳时分,可醉歌楼仍旧喧嚣。小二的吆喝声回荡在耳边,台上的唱戏的角儿也依旧是前些日子她刚打过照面的女子——
一切似乎都是原来的模样。
她落下了什么?
隋意眉头微蹙,寻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一抬眼刚好就瞧见了台上那花旦正唱着一出《含情》。
眸中含泪、满眼哀戚。
倒和这醉歌楼中的欢快气氛截然不同。
隋意转回头去,却见身旁刘录事也在失神地盯着那花旦瞧。
“二位客官,要点儿什么菜?”
清脆的女声传来,隋意倏地回眸,额间朱砂一点映在她眼中。
正是赵映安。
映安有些疑惑的目光撞进她眼里,半晌又平静了下来,见她这模样也没多问。到底相识多年,默契自然比旁人多上半分。
随意报了几个菜名,而后她便作出一副纨绔模样,抬眼看着映安:“掌柜的这菜可要做得快些,若是晚了,我二人便不奉陪了。”
赵映安了然,听懂她言下之意,答道:“这上菜也讲究时机,热一些、冷一些,都会不好入口,却不知这位公子喜欢热的还是冷的?”
隋意摇了摇扇子,不着痕迹地朝那花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又道:“长安这秋日里也闷得很,还是冷一些罢。”
“好。”赵映安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台上的花旦又咿咿呀呀唱上了,眼波流转,不时看向他们这儿。
隋意本以为花旦是在瞧身旁的刘录事,过了会儿才觉出不对来。
这花旦竟是一直在盯着她看。
神情落寞,眉间一片清愁,水袖拂过脸颊。半遮半掩之间,怕是神仙来了也得怜惜她三分。
怜惜。
这二字在她唇边辗转着。
刹那之间,隋意似乎想通了。
“二位客官,菜来啦——”
隋意闻声回头,见小二正将菜整整齐齐地码到桌上,映安一手捻了个手绢,另一只手将盘子递给她。
隋意接过盘子,果不其然在盘子下面摸到了一张纸条。
那菜被稳稳当当地搁在桌上,隋意左手夹了几样菜尝,右手隐在桌下,不停地摩挲着那纸条。
乍看那纸条上头全无字迹,乃是映安用尖锐之物于纸上刻痕,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传递消息。
“余姓,罪臣之女、沦为官伎。时日尚少,未曾注意行踪,似有情儿。”
读罢,隋意将纸条收到袖中,又看向台前水袖蹁跹的花旦。
她唱的这出《含情》写得乃是当朝帝后深情。听闻当年圣上御驾亲征、九死一生。而皇后在宫中日夜思念忧心,不吃不喝地拜佛求神,终求得圣上平安凯旋。
民间传言,班师回朝那日,皇后泪如雨下、喜不自胜,在寝宫为圣上舞了一曲。
而这一曲,几经辗转,由宫廷乐师传出宫外,编作了而今的《含情》。
隋意指尖捏了杯酒往嘴里倒去,眼中露出些纨绔神色,那花旦果真又朝她望过来,眼里带着钩子,柔声唱到:
“郎将此杯饮,妾柔诉断肠。”
花旦声音清亮又凄凉,眼里闪着“例行公事”的泪光。三分痴情、七分假意,足以将人勾得神魂颠倒。
“兰苕翠、游龙惊,绿腰磬韵不见痕。”
隋意又将目光看向身旁默了许久的刘录事。喧嚣之中,她满饮一杯酒,借着一路烧至额前的酒意,丝毫不掩目光冷意,出口的话像是刀子,直直问他道:“她为你买官,花了不少银子罢。”
刘录事闻言,面上镇定不再,倏地看向她。
台上那人声音婉转、媚气自生,只听耳畔又一回唱到:“酒意醉、人亦醉,玉炉红烛鸳鸯沉。”
隋意见他这模样,微微勾唇,挑明道:“刘录事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就连江少卿也未能察觉,还得多亏了你这位情儿罢。”
刘录事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着,半晌才扬起手喝尽。
隋意见他这模样,便知离真相又近了三分:“长安城之中,失踪案这般多,按说应该引得大理寺注意——是刘录事借职务之便,改了几件失踪案之间相隔的时辰,将其当做普通失踪案处置,这才将其压了下来。”
一杯酒下肚,他似乎冷静些许,反问道:“笑话,我刘斯拿大理寺俸禄,自然尽心为大理寺办事。敢问隋录事一句,我为何要压下此事?又于我有何好处?”
“揽腕入罗帏,金钗摇,罗带剥落。”
清亮嗓音婉转缠绵,横插在对峙之中,丝竹婉转更衬她话语犀利:“有何好处?这失踪案不说因你而起,你也算是个帮凶,又谈何好处?你不过是在替自己遮掩罪行。”
“你血口喷人!”
不等刘录事反驳,隋意泼了杯酒在菜中,低着声开口:“你与台上那花旦联手,骗人来这醉歌楼,再令她诱人留宿。这之后,或是迷药、或是直接打晕——”
“这人便就这般蒸发在这长安城之中了。”
刘录事喘息蓦地急促,眸间通红。
台下乱作一团,台上仍咿咿呀呀地唱着:“交颈翻红浪,露珠悬,披月满身。”
隋意又接着道:“可怜她这般年轻,为你买官不够,还要被你哄骗来做这等恶事!”
隋意本以为他窝囊惯了,不想这人竟拍案而起,朝她喝道:“诬陷朝廷命官可是大罪,隋录事这般疑我,可是有证据?”
“证据与否......”
她顿了顿,亦从座位上起身,眼底猝然燃起狠意,唇角也僵硬地扬着,低声开口道:“刘录事只需知晓,我今日只身前来,便没想过全身而退。”
刘录事冷笑一声,自袖间抽出一柄短刃,欲刺她心口杀她性命。
隋意虽说身手不好,可对付些文弱书生却是绰绰有余。她瞬间侧身避开刃间,手上凝力,一掌拍在他手腕上。
下一瞬,只见刘录事吃痛,短刃也应声落地。
宾客吵嚷谈笑向来充斥着醉歌楼,他二人闹出的动静又不算大,一时之间竟也未曾惹人注目。
隋意拾起地上那刃,又道:“刘录事与我相识尚浅,还不了解我隋意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顿了半晌,又靠近他耳侧,话语之间是融不开的歇斯底里,一字一顿道:
“我这人,就是个疯子。”
刘录事闻言,微微一笑:“是吗?”
话音未落,只见他左手扬了把粉末。粉尘无色无味,隋意倏地闭气,却为时已晚,还是吸入了不少。
晕眩霎时侵袭而来。
是迷香。
舌尖顶了顶含在舌下的药粒——还好她早有准备,面上却仍作眩晕之态,阖了阖眼就要倒下。
见隋意已不省人事,刘录事刚欲带她上楼,便听一声拖长了尾调的泼辣嗓音入了耳。
“诶呦,这位客官是要去哪儿啊?”
他定睛一瞧,正是方才那鹅黄衣衫的掌柜正带着笑朝他走来。
刘录事瞥她一眼,冷声开口:“同僚喝醉了,我带他去醒醒酒。”
赵映安嘴角仍挂着万年不变的逢迎笑意,身子却略略侧过来,不着痕迹地挡在隋意身前。
“瞧着模样的确是醉的不轻,只是这桌酒钱还未付,不知是您付呢......”赵映安顿了顿,又摸了摸隋意手背:“还是这位醉了酒的公子付?”
不等刘录事答话,隋意轻捏了下她掌心。赵映安霎时了然,安下心来,这才又将手撤开,垂眸笑道:“瞧我,都糊涂了。”
她往旁侧撤了两步,又朗声道:“小二,给这两位公子准备间上房——”
“不必。”刘录事答:“我已吩咐过了。”
说罢,他便寻了人来,一起架着“不省人事”的隋意上楼了。
待刘录事转身,赵映安才暗暗记下刘录事寻来那人的模样。
按说两个大男人抬起隋意倒是绰绰有余,只可惜横着抱或者用肩扛又太兴师动众,两人只能一边一个,架着她胳膊往上走。
鞋尖不停地剐蹭在台阶上,成了一道连贯的声响。
这声儿颇有些渗人,若非堂间喧嚣明亮,想必明儿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地说成是醉歌楼中闹.鬼。
鞋尖硬得很,磕在台阶上,隋意倒也不觉着硌脚,只松了力气任他们架着自己上楼。
阖着眼装晕,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耳边喧嚣却越来越远。隋意惶恐不安,一时也无法判断被带来何处,只能暗暗记下路线,安慰自己,既仍在醉歌楼之内,大抵不会有性命之忧。
“吱呀——”
是门,门被人推了开。
左肩上先卸了力气,还不等她将头歪过去,右肩竟是被人打了一掌。
掌风力道之大,压得隋意向前倾身。
舌尖药丸竟是顺着颈子吞下去了。
她蓦地睁眼。
原来这人早知道她是装晕,只待糊弄过赵映安,再将她领上楼来——
这药丸静气凝神、抵御迷香之用不过仅当其含在口中之时方能生效,而眼下她已失了这重防备。
这般居心......
便是直奔她性命而来!
见她睁眼,刘录事也没什么惊讶之意,只是慢条斯理的合上门,又在门外上了门栓。
“别费心了,隋录事,这回你跑不掉。”
话音刚落,门上便被捅了个窟窿,一股奇香直冲隋意而来。
迷香萦绕,她下意识捂住口鼻。不一会儿,屋中各处便已白烟缭绕。
竟是用了十足的迷香。
晕眩之意愈重,隋意暗叫不好。
她还是轻敌了。
意识似乎要被这烟雾吞噬,她顾不上其他,跌跌撞撞地将桌上茶杯摔下。
瓷片碎了一地,可她腿也软了,只能一面闭气一面匍匐在地上。
脑中愈发混沌,呼吸也困难几分,她想伸手去拿面前那碎瓷割开手掌以清明几分,半晌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已漆黑一片。
思绪迟缓而模糊,眼皮也沉沉垂下。
阖眼之前,隋意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曾写信邀沈淮川来此看戏,却不想如今竟是要他看自己笑话了......
真是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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