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愿?
洛朝默想了有那么一刻钟后,再次摇头道:“不,我没有遗愿。”
此话一出,顾归尘不得不再度感到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人死到临头,怎么可能没有遗愿呢?难道你这辈子活下来,竟能事事如意、事事圆满,一点遗憾也没有吗?”
听言,他没有立刻回答。
顾归尘却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道:“你这一辈子,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无能为力的时刻吗?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一个悲剧吗?”
他依旧沉默不语,可是听到这些反问,脑海里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很多画面,心道:其实是有的。
人生在世,必然会有遗憾,而且他前世的人生那么漫长,于是遗憾也随着光阴的流逝,在不知不觉间积累得越来越多,最终多到根本数不清了。
此刻,只需稍一回想,昔年种种无可挽回的人和事、那一面对悲剧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不甘,就纷纷袭上心头。
甚至,都不必谈及那些沉重的生离死别,只说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也都曾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遗憾的、难以磨灭的划痕。
他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年,也记不清他是具体漂泊到这人世间的哪个角落里了。总之,那几年他独自一人、隐姓埋名住在那条陋巷深处,因为心境凄冷,他并无心力和外界接触,与周围的邻居们几乎没有交流。
或者说,那时他也害怕与人发生交流,害怕纷争与误解,最害怕相逢之后、那注定到来的别离。
可这期间,却总有一只流浪猫来向他讨食,他不得已总喂一喂,但考虑到自己并不会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从未动起真正收养它的念头。
结果某天忽来一阵冷雨,那猫儿来找他,不知为什么,一直蹭他的腿——他后来才明白这应该是在向他求助,但当时他只以为这猫儿是来躲雨的,没有过多注意它的情况,岂料一个雨夜过后,再去看时,这条小生命已经没了气息。
人生中所谓的遗憾,有时候是“为什么我无能为力?”,有时候却是“也许我本来可以”。
虽不能说这两种遗憾里哪一种更痛,但往往是后者,令人更加难以释怀。
后来,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很多年,可有时走在路上,偶尔看见路边闪过一只花色相似的猫,精神还会随之恍惚一下,又会联想到当年,会试想:
如果我早早地将它收养了,它是不是就能安然地活到晚年,最终自然老死?
尽管,理智上他也明白,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不能总是去设想最美好的结局,如果凡事都要去追求那个最好的结果,一旦做不到就责备自己,那估计天天都要活在自责愧悔之中了。
可他竟还是不能彻底忘却这件事情,于是,这也就成了一个刻在他心上的、小小的但也永久的遗憾了。
连这样的小事,也至今铭刻在他心底,何况是那些关于人的爱恨情仇呢?
然而,现在他重生了,前世再多遗憾,这时也等于从未发生过了。
或者说,哪怕这些遗憾,至今仍清晰地刻在他的回忆里,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强迫自己遗忘,权当那是一场虚无的梦。
若不选择忘怀,难道他要为了弥补这些遗憾,在今生重活一次吗?
可即便今生他故地重游,真正收养下那只猫,又如何呢?他明白他人生那一孤独而绝望的处境,不会因此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改变。
到底要不要重活一次?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也已经作好决断了。
既然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就不该再留恋前尘,哪怕是其中给他留下最深刻遗憾的往事,他也只能舍弃。
就当前尘尽灭,他的人生已经回归到一张白纸了罢。
所以,沉思片刻后,他终究是对着顾归尘轻轻摇头道:“没有了。”
“到现在,我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了。”
这次他回答的态度如此笃定,以至于顾归尘纵然还是不愿意相信,也没有继续质疑他的余地了。
而后,洛朝也发现,对面这红衣青年看向他的眼神,从方才的震惊到不敢置信,渐渐变成了幽怨,乃至还夹杂着一点嫉妒式的忿恨。
“呵呵呵……那你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气了!”
看见他忽然充满敌意的表情,洛朝直觉对方可能误会了什么:“此话怎讲?”
“我就是觉得……”顾归尘说着,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恐怕找遍全天下,也再找不出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了!”
试问,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做到死而无憾呢?
顾归尘根本不敢想,这家伙的人生,得是顺心如意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在临死之前回顾生平时,发现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做成了,可以毫无遗憾地去死了。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拥有这般圆满无憾的人生结局,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根本不用等到临死前,他的人生就已经留下了太多无法释怀的遗恨了,那感觉就好像是,原本他的生活宛如一件美丽无暇的瓷器,可后来历经了太多磨难,这瓷器上有了太多裂痕,终有一天,它不堪重负,彻底碎掉了。
过后,即便他勉勉强强将之重新粘补、拼凑起来,可其上的许多伤痕,也永远不可能消失了。
这些伤痕也刻在了他的心上,永难愈合。无论后来又过去了多少年,也不论今时今日他身在何方,只要稍一回想昔年那些无法挽回的人和事,他就会感到无比痛苦。
有时他痛苦到真恨不能死去了,好像唯有死亡才能将这一痛苦终止。
现在,他也会不由自主地试想:如果,换作是我马上就要死了,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实则,在今天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幻想过死亡。
这其中最可笑也最可悲之处在于,就连他对于死亡的想象,也永远离不开“洛九陵”这个名字。
我总有一天会走到他面前,和他决一死战的——顾归尘从来不怀疑自己终有一日会这么做。
尽管他也明白,仅论实力他毫无胜算,最后落败并惨死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某种意义上,他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另一种归宿,他一直以为自己最终必然会死在洛九陵剑下。
过去,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真到了那一天,我马上就要被他杀死了,会是怎样的心情?
或许他会产生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吧,但他绝不可能是死而无憾的。
毋宁说恰恰相反,正因为面临着死亡,他最后一次回想自己人生中经历过的那些悲剧,意识到所有的遗憾都将随着他的死去成为永远的遗憾了——他终究挽回不了任何人或事,心头的苦恨才更强烈。
最令他怨恨的是,他深知即便自己做出了如此悲壮的选择——居然不怕死地前来刺杀帝王了,可这件事情对于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而言,恐怕也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乃至在旁人看来,他这行为既不可悲也不壮烈,反而可笑得很。
设想得更坏一点,如果他届时败得太难看、太迅速,都没能和对方过至三招以上,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斩落了头颅,死前,甚至来不及报上自己的姓名,来不及说出自己为何要来刺杀对方——
那么,洛九陵杀死他之后,也就无从知晓他姓甚名谁,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恨他,不会知道他积蓄了长达千年的执念和痛苦……
甚至,他怀疑对方也根本不感兴趣,就算他报上了姓名又如何呢?
像洛九陵这种人,真的会在意他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吗?估计随手杀了他之后,都懒得花费力气去追查他的来历,没过几天就会把他彻底遗忘了。
于是,他这一生也就此烟消云散,生前,没有人关心他;死后,也再没有人记得他这一生的爱恨。
至多是什么呢,他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最终对决”,也许能沾到一点点对方的光,将来可在史书上留下一道不起眼的痕迹,写着,某年某月某日,九陵帝尊遭到了刺杀……至于他这个刺客是谁,又没那么重要了。
他这一辈子,死生轻若尘埃。
恨啊!想到这里,他胸中简直升起无穷无尽的不甘与怨恨!
他何来死而无憾呢?他只有恨,死不瞑目的恨!恨到要质问自己为何要来到这世界上!
虽然现在,情况发生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的转折——洛九陵居然真的好像要死在他手上了。
可哪怕他杀了洛九陵,多年以后,他自己也终于要面对死亡时,他就能毫无遗憾地去死了吗?
不,届时他的人生依旧是一件布满了裂痕的瓷器,不会因为弑帝成功就被修补。
死时,他回想这坎坷的一生,回想他曾经失去的一切,以至于如今再也无可失去的境地,还是会含恨而死、死不瞑目!
可凭什么,洛九陵这家伙就能死得如此圆满无憾呢?
顾归尘因为将他视为天命宿敌,千余年来一直在暗中和他比较,没想到比来比去,比到临了,他也还是样样比不过!
他觉得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就连死亡,这人生的终局——照理死亡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呀,可偏偏他们两个人,哪怕同样步入了死亡,境况也还是天差地别的。
他自己的命就这样了,再怎么死,也都只能是不得好死、含恨而终;可洛九陵呢,他竟然能死得如此圆满、释然、豁达、快乐!
岂有此理啊?这世上怎能有人死得这样高兴啊?根本没天理!
顾归尘那是越想越恨、越想越恨……这时他看着这张对他来说依旧显得过于陌生而稚嫩的少年面孔,却终于产生一点真实的恨意了。
以至于他虽然没有爪子,但这一刻,他真的很想伸出那种像老虎一样的利爪,把面前这人的脸“撕拉撕拉”抓坏!
最好这家伙能被他抓到满脸血痕,痛得满地打滚,向他大喊“饶命!饶命!”……仅仅是幻想一下那种画面,他就有点解恨了,堪称阴暗地“呵呵”笑了两声。
洛朝给他笑得后背有点发毛,不明所以间,正打算开口问点什么呢,却忽听他阴阳怪气道:
“你这家伙,也和我一样活了一千三百多年了,怎么死到临了,连个遗憾也没有?你想想,你是不是约等于白活了?”
洛朝:“……”
这话的逻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呢?难道人死前尚有没完成的遗憾,是什么好事吗?
而且,他说他也活了一千三百多年?这家伙是不是又无意暴露了自己的年纪?听他这语气,应该和我是同辈人,重生之前的年纪也和我相当。
所以,我们不仅同为重生者,而且前世开启重生的时间点哪怕不完全一样,估计日期离得也应该很近:他们极有可能是在同一年、乃至同一天,一起回到了过去。
乃至重生之后,我们所在的时间地点也是如此相近,才使得这家伙能一下子找到我……
这些相似之处仅仅是巧合吗?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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