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灯火煌煌,沈扶砚趴在围栏上,朝底下散金纸。
头戴书生方巾的磕着瓜子道:“听说楼上坐的是皇上啊,前几日不是传说他突患重病吗?连棺材都搬进宫里头了。”
他身边插着玉簪的猛吃白送的瓜果:“常平八署和太府寺都在,陛下来了也轮不到你伺候。”
“有得争了,今天殿下也在呢。”
羽扇、屏风、垂帘、木帘栊后都坐满了人,挥着字牌此起彼伏。沈扶砚看得更加清楚,金纸瀑布似的全撒了下去。
藏春香的香膏焚起来香气浓烈,如同百花盛开。沈扶砚将盛了金盏香膏的方灯挂出去,浓郁香气不消片刻便沉到人群之中。
甜香加上钟铃声,燥得人心如擂鼓。这盏灯亮着,沈皎对面的灯也亮着。楼下议论纷纷,出价没有回头箭,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如此这般争抢。楼下闷得很,热气蒸腾上来,沈扶砚重新坐回屋内。
对面沈皎正要起身开口,被齐愈清用眼神按了回去。
楼下的视线里,沈扶砚和齐愈清看起来莫名像是君主和贤臣。沈扶砚坐在桌边剥橘子,对外头越来越高的喊价充耳不闻。
齐愈清唤了好几声沈扶砚,沈扶砚并没有搭理。这间屋子里没人说话,气氛沉闷而压抑。小斯见状摇起扇子,微微暖风从屋中过,帐子晃了晃,齐愈清有些恍惚。
雪庭宫的书房里也有一处垂帘,两面分着齐愈清和沈扶砚。屋后他坐在帘子一侧,听着沈扶砚缓慢的翻书声,很静,心中也十分平和。
宫中家中从来暗流翻涌,穿得再白也是无用。
齐愈清越想越细,连着压住垂帘的穗子都记起是缥碧色,双股麻绳悬起来,挂在正中央。那穗子还在吗?一股橘子的清香陡然袭来。
“齐大人在想什么?”沈扶砚将挖了一瓣的橘子递给齐愈清。
齐愈清抬眼:“在想陛下的衣服。”
“东市寿材屋,卖得最好的那套。”沈扶砚点了点面前的小斯,平淡道:“要押金,找你们当家的,我的钱在他那。”
齐愈清瞥了眼没来得及吃的橘子,认出发难的小斯是他常命去服侍沈皎的人。不知此人何时转了性子,竟然不顾吩咐擅自闯门。
“二楼,叫掌事的去取,写了封字。”齐愈清也不清楚沈扶砚封住什么,今天一切都在手上脱空,他心中恼得很,面上不能显,嘴上不能说。偏偏沈扶砚但凡看他一眼,就好像是心知肚明一般,要活活看他憋死才算完。
小斯唯唯诺诺后退,没到门边,沈扶砚又开口:“将箱子抬出来,叫谢霁过来运走。”
“这……”
齐愈清点了下头,方才已经允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沈扶砚晃了晃卷轴:“囊中之物,早早叫谢大人过来准备,早早看他感谢圣恩,涕泗横流。”
小斯满脸狐疑地退了出去,齐愈清难以想象谢霁涕泗横流的样子:“陛下一直不收手,楼下不知道热闹什么时候停。”
沈扶砚又听了一会,看起来快要无聊得睡着。半晌发现齐愈清还侧身等着他答话,目光在桌面沾了下:“吃呀,橘子。”
齐愈清终于拿起那只看了好几眼的橘子,掰了一瓣塞进嘴里,酸得倒牙。
沈扶砚看着他笑:“齐大人心情好些了?”
齐愈清不至于咬牙切齿,胸中浊气被橘子清香涤荡而空,认道:“本就不差。”
“那为淮南使生什么气?”沈扶砚也不知道怎么地,越是逼齐愈清,倒是越觉得有意思。
“淮南使……赵久语……”齐愈清念叨着,忽然想起来什么。
半月前淮南使运船沉在江中,船中十万两亏空最多只是失察。原本派人去河沟里捞上一两个月,说不好能回来大半。若不是发水,求不到赵久语身上去。
赵久语是齐家门生,齐愈清略有耳闻。被沈扶砚这么一提,想起这回事来。既然家中人没有参与,他刚才的威胁又算什么?
既然已经空手套白狼,又让他想起真相做什么?
齐愈清气郁:“陛下明察秋毫。只是眼下价已离谱,还不叫停只怕不好收场。”
底下的声音不知从何时气变得谨慎小心,热络的氛围也不再。这些人不敢停,也不敢不停,只是一金一金往上加,已经超过齐愈清的吩咐。
楼下人面面相觑,沈扶砚却目光似雾地看着对面的雅间:“皇弟还未清点完毕朕的定金,总要让他尽兴才好。”
齐愈清挥手:“送殿下回去。”他沉沉叹了口气,缓和道:“好好送。”
夕阳从天顶落下来,满室金辉里,这场拍卖终于结束。
五华楼门口,老旧的马车几乎跑得散架,谢霁紧步快走,见了挂着自己牌子十五个钱箱还是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哪位,这是哪位要往我谢霁身上泼脏水!”谢霁面色铁青,压低声音道:“我和你们齐大人说过上限的!这是做什么?!”
高个不解:“谢大人买卖已成,不需要名帖。”
谢霁眉心紧锁:“谁说成了?还回去,我不认。”
高个重复:“谢大人买卖已成,不需要名帖。”
沈扶砚就站在锦鲤浮动的池子边,和齐愈清看了会气得快要跳脚的谢霁。不知是不是同样一身衣裳压得人不能有喜怒,齐愈清似乎放松了些许。
“谢大人,好巧啊。”沈扶砚迎上去,将谢霁拉进楼里,抓着他袖子连拉带扯将人带到钱箱面前,幽幽道。
谢霁看看地上的钱箱,又看看沈扶砚,连连后退:“这……这真是,微臣,微臣……”
沈扶砚松开谢霁,微微摇头。
钱箱默默无言,放在柜台前仿佛赃物一般。
谢霁见沈扶砚摇头,当即如同遭受责问:“谢家让陛下失望了,竟然做出这等事情。钱财交换,各谋私利,简直就是……”他丝毫不顾沈扶砚身后的齐愈清,痛定思痛地大声反思。
动静引得楼中人纷纷侧目,不少人认出谢霁来。
“看见了吗?那真是齐大人的钱箱。”
“陛下好魄力,竟然让齐大人真掏钱了。”
“齐大人为陛下砸钱了?!”
沈扶砚赶紧抬起一根手指打住谢霁,直到眼前终于安静,沈扶砚才微微停顿,安抚道:“东西是朕买的,放心搬回去吧。”
闻言,谢霁眼睫一抖,缓缓看向沈扶砚:“什么?”
“是朕买的,实在不放心,以后从你俸禄里扣。”沈扶砚点了点钱箱盖,扫过上面的蜡封。蜡中雀羽还在,没被换过。
夕阳照亮谢霁有些凝滞的脸,他满脸不解地看着沈扶砚:“可那只是张……”
“这些都是齐大人的钱箱。”沈扶砚拍了拍谢霁的肩头,高深莫测意味深长:“好好搬回去。”
这样重要的钱箱,谢霁将牌子接了过去,警惕地扫了眼齐愈清。
沈扶砚靠在柜台边盯着谢霁的家仆将箱子运上板车,一趟又一趟地来回在谢府和五华楼指尖。齐愈清始终未曾离开,金辉照在两人之间,齐愈清捻了捻指尖:“陛下这是何意?”
“借花献佛而已。”沈扶砚说着撕下一张封条,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了满满一口袋金豆抱在怀里。
搬完最后一趟,沈扶砚认出跟在谢霁身边的小工,几日不见常生似乎终于不似宫中那样瘦如竹竿。
常生还完牌子,也会意从沈扶砚面前经过。趁着齐愈清和谢霁对账的间隙,悄然传话道:“陛下,方大人让我传话河漠急信,东风院议事在即,最迟不过今晚子时。只是陛下与齐大人或许都不知,还请陛下断决。”
沈扶砚听完常生的话,脸上浮起一丝了然,许久才放他离开。
“河漠没有急信。”齐愈清从沈扶砚身后瞥了眼他怀中的金豆,神色顿时有些凝重:“传信使只要过驿站,就会又八百里加急一路抢先报入皇都,无论如何消息都会提前一天。陛下当心,消息若是方听晚所传,不必全信。”
沈扶砚低头看看怀里金豆,又看向齐愈清:“无妨。”
金纸随着门扇开启喷薄而出,沈扶砚从正门踏出五华楼。他抱着一只满满当当的口袋,里头聚宝盆似的不断晃出金珠。桂花似的金珠随着他一步步落在长街上,行过之后,众人蜂拥而上,捡了个干净。
斜阳下,贺朝澜驾着马车等在长街尽头。
见沈扶砚走近,贺朝澜将钱袋接了过去。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手里的袋子轻得像棉花:“陛下,钱呢?”
“一千五百金,太沉,拿不起。”沈扶砚无辜地理了理袖子:“会还的,已经交给谢大人办了。”
拉车的马听懂了似的,跺了两下马蹄。贺朝澜拽住缰绳:“我不信他会给我。”
“玩笑,谢大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答应了,必然还你。”沈扶砚敷衍着,这下总算是把宫外的事情了清。
眼下他不喜欢和人有任何瓜葛,哪个牵连都是要命,万花从中过也须得片叶不沾身。
想完,他笑了下,沈扶砚万花从中过,真是稀奇。
贺朝澜站在车前等他笑完,撩开口中的布帘。沉沉暮色中如同那日九湖山庄,眼中的沉静连暮色都无法点燃。
沈扶砚望着他:“什么东西?”
贺朝澜等着他这么一问:“好东西。”
沈扶砚朝车内看了眼,是齐愈清那装细长卷轴的锦盒,满满半车,足有百来份。
虽比不上通天架格来得震撼,也足够惊人:“你哪来的?”
“晚间入户想要大赚,就要挑锁头最好的人家。一旦有了扇好门,家里的东西就不会想着藏好。”贺朝澜抱着手臂:“从你进去的那边楼里拿的。”
沈扶砚的神色有些严肃,他只看了眼车内的情形,便打量起贺朝澜。长刀依旧横在他腰间,只是不见了刀鞘,刀口都砍得豁开,而身上的衣物还是干净的。
短短时间这个盗匪在皇都打过一场拼命的架,换了衣物,租来马车,甚至还从齐愈清的地盘里捞了一把账本。除非他三头六臂,否则定然有帮手。
沈扶砚按下不表。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彼此的猜忌袒露如獠牙。
沈扶砚很满意,心情大好:“邀功请赏?”
贺朝澜道:“送你回家。”
他点了点满车的卷轴:“你一个人押不回去。”
贺朝澜放下车凳,让沈扶砚扶着他手臂上车:“押运一次百金。”
沈扶砚脚下一顿,刚要下车,便看见道边齐愈清仍然在夹道相送。
他深吸一口气踩上马车:“去找……”
“不认谢霁。”贺朝澜抬眸,眼中余晖闪过。手上力道一送,将沈扶砚扶进车里。
“行,他日宫门来取,过期不候。”沈扶砚端坐车中,吩咐道:“回宫。”
夕阳之中马车远去,仿佛昨日重现。
“大人……你看那马车,是不是颇沉了些?”
齐愈清望着天际的暮云,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一股莫名的念头缠上心间。
沈扶砚,怕是要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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