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麻利点!赶在天黑之前收拾完,把这晦气东西抬出去!”黄掌事领着各宫搜刮来的闲职正在雪庭宫内布置丧仪。
冷利的声音透过镂花隔墙,沈扶砚隐隐约约看见三五宫人魂体脱离般地在檐廊下快速移动,擦地,上漆,陈设,手里的活计只要稍稍慢了一点,掌事的拂尘就会毫不犹豫地扫到脸上。
沈扶砚站在隔墙后,视线并不清晰。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院中人高的铜鼎前,黄纸符篆投进去,烟雾弥漫攀着白幡而去。
“你!看什么!就是你!”
这人被黄掌事扔出的瓷盏砸中肩膀,瑟瑟发抖地朝着掌事的方向跪伏下去。
“烧快点!一张张的,烧到什么时候去?”
“掌事公公……奴才斗胆。”被砸的人瑟瑟发抖,小声道:“这,这停灵不足三月,不合规矩吧……”
“哟,这么爱操心,自个爬到那棺材里去和那死鬼作伴吧。”黄掌事阴狠地瞪了眼这宫人:“看什么看,把碎瓷片捡起来扔到后头去。还有,之前让你拿的挽联呢?”
“奴才昨夜去找过了,东风院那边通宵达旦不让人靠近。我想着去灼芳宫请殿下或者太妃题字,那边连宫门都落了锁。奴才叫了人,跟本没人答应。”他声音虽小,却并不慌乱:“内廷和外廷之间,奴才的宫牌就过不去了,所以没有找到愿意写挽联的人。”
“不愿意写就对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灼芳宫去。那沈皎殿下是什么人,这点小事用得着麻烦他吗?再说了,咱们先帝配不上那手好字悼念。”
此话一出,院中无人敢接。被眼线安插成筛子的雪庭宫也默了片刻,随即窸窸窣窣的做事声音再次响起。
沈扶砚轻脚踱到刚才答话的宫人身后,铜鼎里温暖的符篆香气浮动。沈扶砚微微俯身,两指一夹扯来半张黄纸。
“哪里来的符篆?”
“是……啊!!!!!”惊叫声响彻整个宫殿,小侍从回头撞见死而复生的沈扶砚,顿时跌坐在地,惊起的黄符落了沈扶砚一身。
空气凝滞一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朝沈扶砚涌来。瞬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只见沈扶砚歪了歪头,捻起落在肩头的黄纸投进铜鼎中。火光燃起的瞬间,他挑起眉峰在如同冻住的宫人之间穿过,踏上正殿长阶。
他走上长阶顶端,灵堂就在门檐下。沈扶砚扫过祭台祭桌,双手一撑,直接坐在自己的棺材上。在惊异的目光中指了指台子上的净瓶,让宫人递到手中。
黄掌事眼神一变,也不管发落烧黄纸的宫人,匆匆朝台阶上走来。
咣的一声,白玉细颈瓶子在锋利的台阶上弹了两下,骤然碎裂。
黄掌事迟疑一瞬,朝沈扶砚的方向微微抬头。转眼踩过破碎的瓷片在台阶上站定,随即出言敲打:“事发突然一应是摄政王殿下备下,还请陛下不要任性责骂。”
沈扶砚眯着眼睛,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打量他一番。将院中不熟的宫人一个个看过,缓缓把目光挪到那双浑浊的双眼里。陡然凌厉:“黄掌事说的备下,不会是蒙了心也盲了眼,看不见朕还没死吧。”
黄掌事微微躬身松散地垂着眼睛看地上的瓷片,并未打算偃旗息鼓。刚要开口,便被沈扶砚的厉声打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摄政王假传消息谋朝篡位!”
闻言,黄掌事肩头一颤。皱着眉头向身后打了个手势:“没眼力见的,你们几个!竟敢擅自布置宫苑,还搞成这个晦气样子!还不快点撤下来干什么?等着给你们包脑袋。”
他身后几个宫人立即乱做一团涌上台阶,慌不择路地三两一组搭起人梯,就要将惹眼的白花全部扯下。
几人身高不够,歪歪斜斜扯下几条缀着长带的,旋即全都伏地求饶:“陛下饶命啊,奴才们,奴才们不敢……”
“黄掌事是一宫主管,若非你牵头,他们岂敢污蔑摄政王?!”沈扶砚扫了一圈四下陈设:“御前不用的净瓶,灼芳宫库里的旧铜盏,太妃裁衣用不上的破布料……除了掌事公公您,谁还有这样的好本事一样样搜罗起这些破烂?还是说,这些真是柳容真的授意,有了不敬天子之心,谋逆之法?!”
黄掌事顿时望向沈扶砚,万万想不到往常只要提些礼仪敬意,就会照单全收唯唯诺诺的沈扶砚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把他架起来。待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跪在碎瓷片上:“是老奴的主意。老奴见陛下十日未归,日日担忧夜不能寐,头昏脑涨才做错了事情……”
沈扶砚坐在棺材上,静静看着他演。
黄掌事心底拎清只当沈扶砚狐假虎威借着柳容真来压他,便装模作样磕两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罢,正要起身,沈扶砚开口了。
“御前失职,撤去掌事职位,调回灼芳宫。着……”沈扶砚巡视一周,抬手点了点铜鼎前的人:“烧纸符的叫什么?”
“小的常生。” 瘦小的身影快步走上台阶,竟然比黄掌事还要高出半个头。
“常生,以后就是雪庭宫掌事。”
“谢陛下恩典。”常生即刻拜了下去,连磕三个响头,抬起脸弱弱道:“奴才斗胆……曾是雪庭宫侍卫,能不能请陛下不要让奴才自宫。”
沈扶砚张了张嘴,波澜不惊状喜道:“就封掌事侍卫,以后太监宫女,都由你掌管。”他转脸看向黄掌事:“黄掌事,给朕把柳容真叫来。就说……不好了,圣上怨气冲天,诈尸啦!”
黄管事后槽牙咬碎,浑浊的眼珠里压抑着不甘地仰望着沈扶砚。沈扶砚高高坐在棺材上,活像是地底冒出来的恶鬼,在阳光下妖冶得莫名令人害怕。
“是。只是……老奴有句提醒。”黄掌事挺直脊背:“比起柳大人,陛下或许更该先去拜见太上皇,以不失仁爱孝道。”
沈扶砚笑了笑,翘起一条腿:“黄掌事果然是爱操心,等朕坐厌了就把棺材赏你。到时抬到乱葬岗,那里死鬼多,最好给黄掌事作伴。”
【陛下,我来了陛下。现在的节点是你失踪十日后,柳容真在昨天突然秘传你驾崩,此时正在东风苑和沈海廷商量临政的事宜。】
沈扶砚抬头,望向黄掌事离开的背影。他不记得柳容真临政这样顺利,更是与今天齐愈清出现在山庄门口十分矛盾。
“你怎么能比我还知道得晚?”
【统统我快瘫痪了……但是放心!圣上的生命条统统大概会牢牢守住的!只需要一点金银珍宝……你这宫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沈扶砚垂着眼,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沈海廷如何会同柳容真议事,他这父亲最重颜面。愿意为了贤名让位做太上皇,再如何也不会把期待他死放到台面上去。
除非……沈扶砚死定了。
沈扶砚慢慢扯了扯破口的袖子,他今天本该死在夜里子时。今日柳容真递消息给齐愈清,不是想溅他一身泥水,而是想让他见到活的自己。
齐愈清找到那里,柳容真也有把握齐愈清不会动手。
沈扶砚脑子一片混乱,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里尤为重要,不可缺少。
河漠。
想到此处,沈扶砚不由呼吸一滞。上辈子他心甘情愿屈辱了十年换沈皎的平安顺遂,当然是不值得的。十年为质并不可行,既然不会改变局面,沈扶砚肩上盲目的殉国担子也松下来。
至于这次,他定然要活成自己的样子。
沈扶砚晃了晃破烂的衣摆,粘着泥水的赤足露了出来。沈扶砚坐在棺材上,仿佛又看见回朝路上那场大雨。
残兵弱将的护送队伍很快被山匪击碎,车马受惊层层围困下,沈扶砚几欲自戕保存气节。杀进重围的是个河漠人,血水溅在他卷曲的长发上,余下的混着泥土从脚下蔓延了很远。
那人杀完将长刀插进泥土中,折缨去甲跪在泥水里做他的上车凳,和他说什么陛下回朝,这是陛下身份该有的礼遇。
河漠哪有人叫过他什么陛下,离开王城的那天是头上套着麻袋被塞进马车的。
大雨瓢泼,泥水冰冷。沈扶砚犹豫片刻踩了上去,滚烫的温度一直灼进他心里。
“陛下,陛下?” 常生望着沈扶砚的侧颜,不觉脸上发热浮起两团红晕。薄暮中沈扶砚如同画中之人,即便身穿落魄旧衣也依旧叫人挪不开视线。
沈扶砚恍然回神坐直了身子,熔金的暮色在眼里跳动。他本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当心安理得自处,不会如同前世那样循了他人,做人影子。
“人来了?”
“陛下,您流血了。”
沈扶砚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是被粗糙的草席划伤的道道红痕。刚才那翻动作,有些伤口再次裂开。
深红的血滴正顺着苍白的肤色缓缓滑下,一滴滴落在灰色的方砖上。
“不要紧。”沈扶砚放下袖摆:“来,开棺!”
他一拍大腿跳下棺材,常生慌忙扶住沈扶砚手腕,不让他倒下去:“陛下……”
“开。”
一下,两下……棺木撞击着尽头的案台,晃得两支长明银烛摇摇曳曳。
轰!
沈扶砚朝着棺盖窄小的缝隙望了眼:“不够,继续推。”
长生绕到棺木另一侧扣住厚重的木板底侧,一脚蹬在棺椁上拉扯。
吱,吱呀——
直到厚重的棺盖被推拉半开,沈扶砚才道:“可以了。”
他趴在棺椁边朝里望去,软缎的匣子里放着寿枕寿衣。余下黑漆漆一片,什么宝器也看不到。
“啧。”沈扶砚抬脚踏上檀木案台,登时香烛摇曳,排位倾倒。
混杂在叮当作响的铃铛声里,混杂着宫人气喘吁吁的通传:“陛下,快准备下吧,太上皇和摄政王殿下都朝着雪庭宫来、啊——”
沈扶砚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拿起寿衣就往自己身上套,作势要寿终正寝。
“陛下!快下来!不可以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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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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