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人降生便注定好的，叶清渠从前没有相信。
自记事起，爹娘都异常仔细照顾他，一切只因路过道长的一句话。
“这孩子命里一波三折，不得善终。”
叶清渠谨记爹娘教导，直至上私塾才知算命是哄人的把戏。
年幼的他没有与爹娘争辩，跑去济善堂向大自己两岁的姐姐诉苦。
许是出生后在冬日河里飘流太久，叶清渠幼时身体着实虚弱，三天两头风寒发热，折磨人得很。
也因这点，村子里小孩不大喜欢和他玩，怕过了病气。
生长在济善堂的凤初九不在意，有时采的药多还会特意捎点到他家。
叶清渠在私塾学会礼尚往来，下学得空就到凤家药田帮忙。
生活日复一日，自己的人生似乎定了轨迹，他只需往前走。
可意外像砸向湖面的巨石，他的命运和水面一样，开始变得破碎、泛起不止的涟漪。
养父母因病离世，凤初九拜入宗门。
身边亲近的人几乎同一时间离开，他们如自己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般，将他扔下了。
模糊的从前自脑海闪过，叶清渠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
直到有人承诺：“我有方法让你拜入宗门。”
“还不入殿？”
叶清渠从回忆抽身，敛去面上的挣扎。
新来的师弟姗姗来迟还发呆，叶茗倚着三清殿门扬眉，“你认识凤初九？我在这听到你们吵架了。”
“嗯。”叶清渠省去了繁琐的介绍，“只是同乡而已。”
叶茗不相信他的话，但天性不喜追问，“算了，进去吧。拜过三清殿，你就是灵剑宗弟子了。”
叶清渠望向三清殿牌匾，深吸气踏入殿内。
香火包围着他，宗主的告诫在耳边回荡，“你起步太晚，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也很难结丹。”
叶清渠不由苦笑，望向殿内仙祖尊像。
他跪伏在蒲团上，前路如迷，却没由来的感到安心。
和所有弟子一样，叶清渠虽拜入宗主门下，委派还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
他从前没接触过灵异鬼怪，筑基后的第一个任务就令他彻夜难眠。
叶清渠抱着剑，蜷缩在树梢不敢眨眼，脑中似有一根拉扯到极致的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绷断。
他忍不住想，凤初九刚拜入宗门是否也如自己这般，在无尽恐惧中度过漫长的黑夜。
所幸任务并不艰难，妖物划开他皮肉的那刻，剑锋也扎进了它的心窝。
叶清渠倒在地上喘气，他一手抓着沾染血迹的剑，另一只手臂挡在眼前，挡住流下的眼泪。
回宗时他已分不清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是亲手结束一条性命的后怕。
叶清渠绑紧大腿的纱布暗想：也许都有。
“凤初九托我转交。”叶茗取出一管药剂，摆在发愣的师弟面前，“你们当真不熟？”
叶清渠缩回手，去够桌上的茶盏：“不熟。”
可惜他还没学会控制微扬的嘴角，叶茗察觉后有心打探，这种小事自然瞒不过她。
“一千九百七十二，一千九百七十三......”
知晓前因的叶茗看着尚未痊愈，坚持每日挥剑的师弟，心头突地一紧。
叶清渠的星象命途变幻莫测，他所愿怕是难以实现。
只是叶茗没想到，师弟的第一个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又残酷。
叶清渠外出进行第二次试炼，没过三日便满身伤痕回宗，他倒在半山腰，多亏外勤弟子发现，否则身体早凉透了。
叶茗通过长老们的只言片语知晓了原委，小村庄出现了魔物，确实不是筑基修士能应对的。
所以叶茗看望他时，不忘安慰：“魔物你们暂时无法应对，别太自责。”
叶清渠平日对她十分恭敬，从来没有不回话的时候。但他垂眸，仿佛要把盖在腿上的被褥用眼神烫出洞。
不，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相信魔物的示弱，如果自己再警惕点，师兄们就不会死了。
魔物的尖啸、嘲讽在叶清渠脑海烙下印子。
是因为他，都是他的错。
叶清渠咬紧牙关，眼中划过冷意。
魔就是魔，都是杀人取乐的畜生。
他康复后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勤确实能补拙，叶清渠在几十年后顺利结丹。
门下弟子有所成长，葛昱除去欣慰还有更多担忧。
都说人由时间打磨成光滑圆润的流石，叶清渠却如煅器师手中的灵剑，一日较一日锋利。
好在他没有丢掉在人世间带来的好脾气，与同门相处仍亲和耐心，能令人忽视他偶尔透露的冰冷。
但命运从不肯放过盯上的猎物。
叶清渠迎来了翟柒月第一面，她让自己丢了金丹，修为和花费数十载经营的一切。
问仙台骨鞭落在他背上的那刻，叶清渠就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人相信他，包括站在几丈外的凤初九，她的眼里也是质疑。
为什么没人相信他？
“听闻叶修士曾因错信魔族害同门惨死，如今犯下大错，有受魔物影响的嫌疑。”执行者见他还有力气抬头，暗暗加重手上力道。
问仙台正好要找宗门麻烦，谁让这倒霉鬼送上门了？
叶清渠撑到了极限，再受这两鞭已昏死过去。
执行者可不会管这些，扬起手又要落下一鞭。
凤初九按捺不住正想出手，她身旁呆滞的翟柒月已抬手。
寒冰裹挟住执行者的手臂，楚凌云惊异间冲出去斩断骨鞭，正好掩盖了师妹抬手的痕迹。
“找死。”他在宗门面前丢了脸，干脆拿面前两个弟子出气。
掌风还没落下，段华衣已及时赶到擒住他的手腕。
她眼底如墨云翻涌，违抗执行者不是明智之举，但宗门再不愿受问仙台打压了。
问仙台地牢，叶茗半靠墙眼睛跟随凤初九的动作转动。
“看你在问仙台的表现，还以为你不会给他治伤。”
她语气算不得友好，凤初九像没听见般：“还缺几味药材，我明天再给他接经脉。”
叶清渠的经脉能勉强接上，金丹却无法再凝聚。
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失去了剑心。即使从头再来，修为也难达之前的境地。
葛昱以为他醒来会接受不了现实，可叶清渠从问仙台离开回到宗门，便自发练习入门所学的一切。
支撑着叶清渠爬起来的是他的不甘，还有愤懑。
自己和翟柒月无冤无仇，她突然发难，事后还一副无知的样子。
他擦去额间汗珠，握紧剑柄，下次见面就算是逼问，也要弄清楚。
“跟问仙台说明不就好了？”这声音如主人般如梦如幻，似拢了层轻纱，“你感觉到翟柒月的灵力了吧？”
叶清渠猛回身，来者一袭白衣外罩青纱，眼睛用一条莲纹白绸缎挡着，看不见神情。
是蓬莱阁的人。
李不言见他一言不发，自顾说道：“心有怨易成执念，对修炼并非好事。”
“蓬莱阁禁入问仙台。”叶清渠转动手腕，剑身随他动作微侧：“你怎会知道个中细节？”
李不言不做回答，转眼身影渐远，“事做不做在你，有缘再见。”
叶清渠立在原地，他确实愤怒着、讨厌让自己坠入谷底的翟柒月。
但问仙台那帮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算了吧，叶清渠想着开始挥剑。
等下一次，若翟柒月再有把柄落在自己手里，他绝不会放过报复的机会。
那样，他们才算扯平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问仙台在各宗门运作中逐渐式微。
叶清渠偶遇奇缘再结金丹，可始终不得剑心，他想将精力放在修炼上，脑海却不时浮现翟柒月懵懂的脸。每当这时，恨意涌入脑海，游遍四肢，似要将他的灵台吞噬。
师父几番助他拔除杂念，均以失败告终。
机缘巧合下他又遇到翟柒月，与其进行同一委派。
记忆中被夺金丹的绝望和质疑的目光，随她的出现，成为时刻缠绕的魔咒。
翟柒月却已与他印象中的模样截然相反，她的眼眸不再呆滞，而是灵动异常，看向自己宛如第一次见面，带着打量与探究。
翟柒月忘了，他得出结论。
她怎么能忘？怎么做到在见自己时毫无愧疚？
这并不是让他失去理智的关键，直到发觉翟柒月袒护魔族，翻涌的记忆席卷了叶清渠的脑海。
被血浸染的土地，同门的呼救，闪烁的画面一齐在识海中炸开。
谎话连篇的魔族！
叶清渠攥紧剑身，他要留下来将其挫骨扬灰。
可翟柒月和那时的自己一样，因为几句话信任了魔族，甚至不惜和他敌对。
也许是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叶清渠放了水，同众人一起被压上了问仙台。
翟柒月和他都挨了几鞭，叶清渠看着对方摆着脸却不肯低头认错的样子，怒火充斥的心一点点平静。
她记得从前也好，不记得也罢，就此扯平吧。
经此事，叶清渠以为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碰面，未曾想自己会被牵扯进沙域。
他见识了翟柒月出卖自己的狡黠，看到了她面对炎兽的坚韧，也感受到她失去同伴的痛苦和哀伤。
翟柒月经历的，他何尝没有经历过？
原来修仙者们走的是同一条路，都是生离死别罢了。
翟柒月或许会憎恨他这个始作俑者，但事情已经发生，自己再思索也是无济于事。
叶清渠不再执着于剑心，将涤沙完全掌握，实力也不输于他人。
或许几十，几百年后自己会和翟柒月的关系缓和，也有向凤初九坦白心意的底气。
可惜，给他算命的道长没有说错。
在他又怀抱希望的时刻，绝望如期而至。
“一波三折，不得善终。”
叶清渠咀嚼着这苦涩的话语，投入如渊的天裂。
他其实有点羡慕翟柒月，她后来没有因沙域的事把所有过错转接到自己头上，知道他因李不言诞生还愿意给他尾巴续灵力。翟柒月始终没有偏离要走的道，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能做出这些决定。
而他呢？
叶清渠迷茫了。
自己最初入宗门，确实是为了追上凤初九。可历时百年，经历种种，他已然分不清初心占了几成。
如果有来生，他或许能学会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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